冉有貴坐在門口的草凳上點燃草煙時,天還沒大亮。
天寒,露水重,等到霧散去時身上的寒氣也會一並散去。
冉有貴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他手上幹農活留下的傷痕很深,眼角的皺紋也很深。這世間給一個樸實的農民的歡樂實在太少,生活的重擔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可生活又真正讓誰好好喘過氣?
幸好他有個好兒子,雖然他沒有姐夫家的兒子本事,但他還是覺得很滿意。兒子當然是自家的好,無論什麼東西,自己的總是好的。
冉有貴靜靜地看著河對岸亮起的燈,輕輕的咂一口煙。
他的眼神樸實而深沉,不哀不樂。
每個人都是有夢想的,就算是五十歲的冉有貴也不例外,他的夢想自然是每一個五十歲的人都該有的夢想,那就是娶兒媳婦。
他的兒子冉定心今年已二十出頭,正當婚娶年齡。雖然他反對冉有貴給他訂的親事,但並不表示他不願意娶親,他已有了意中人,土內村的付金花,土內村最漂亮的一朵花。冉定心已答應這個春天帶來給他看看,一想起昨天是立春他嘴角就咧開笑了。
忽然,他身旁的狗抬起頭豎起耳朵,然後立了起來開始叫喚。冉有貴輕斥道:“大清早的狗叫什麼。”狗委屈的“喔”了一聲,接著又開始叫了起來。冉有貴脫下一隻鞋朝狗拍去,狗微微躲開,接著又叫了起來。這回冉有貴沒再理這隻狗,他已看到了這隻狗看到的東西。一行人正抬著一副棺材向他家走來。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一個眼眸如星般光亮、如針般刺人的女人,冉有貴被這眼神盯著忽然覺得更冷。
村長趕到冉有貴家時,李青蓮尖著嗓子叫冉有貴交出他兒子冉定心這句話已說了三十三遍。冉定心在一個月亮正中的夜晚帶著付金花跑了,現在付金花已被麻陽河的水衝了出來,而冉定心不知去向。
棺材裏就是土內村最漂亮的一朵花,付金花。
班秀才起床的時候,鳳梅已經把飯都做好了。
自從他當上鎮長以來,他睡得特別晚,起的也特別晚。每晚都有幾瓶酒等著他喝,幾個人等著他應酬,他就是想睡早一些也不行。
他雖然看起來有點胖,但也是虛胖。
無論是誰想要得到一些東西,都難免要付出點什麼的,他付出的是他的身體。
他也的確算是個有本事的人,高中文化,十年間卻做到了鄉長的位置,回龍鎮的人提起他都會豎大拇指。務川縣十四個鄉鎮中,他不能算是最能幹的鎮長。但做官並不是能力強就可以的,對這一點班秀才深有體會,對自己也很有信心。
他今年三十三歲,正當壯年,對一切事情都很有信心。
可一個人有信心並不表示他宿醉之後頭不會疼,班秀才的頭現在就有點兒疼,鳳梅給他泡了杯茶,他喝了之後才稍微好一些。可無論喝什麼,他今天的頭疼注定好不了了。
他從煙盒裏抖出最後一支煙時,頭已大了一半。在他端起清晨的第一杯茶時付家和冉家的親友就已闖到了他的辦公桌前,付家說冉家的冉定心不僅拐了他們女兒,還殺了他,現在冉定心不見了,一定是他們藏了起來,要他們立刻交出來。冉家說付家嫌棄女兒丟人,所以殺了她,連自己女兒都殺,冉定心說不定屍骨都沒了,要班鎮長主持公道。有人怒吼有人哀嚎,場麵好看極了。
忽然有人來報告說下麵打了起來,班秀才還沒反應過來,他麵前的兩幫人已動起手來。
班秀才在椅子上坐下來喘氣的時候,他的衣袖已要和他的衣服分別了,而他襯衣的兩顆紐扣像是去年就已私奔了,隻是不知道是誰拐了誰。
班秀才從地上撿起茶杯,拍了拍灰塵,輕輕放在一邊。他用力拍了拍桌子,麵前站著的高華二和吳國凡就抖了一抖。他倆不僅衣服不像樣子,臉上也紅紅的。
“我們實在攔不住,雙方人都多,又激動。”高華二小聲說道。
“你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回龍鎮三萬八千五百三十四個人就靠你們保護,你們現在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保護誰!”
“周老爺子雖然有槍,但畢竟老了,這是多好的表現機會,沒人跟你們搶功,可你們呢?隻搶得到灰。對你們寬容,你們就放縱,你們是不是認為我非要用你們不可?”
高華二和吳國凡大氣都不敢喘,臉上一絲沮喪都不敢露出來。幸好這時付榧軍已走了進來。
“老班呐,正事要緊,會上再批吧。趕緊把茶倒上。”
付榧軍剛說完這句話,高華二就立刻伸手拿班秀才麵前的杯子,可他的手在發抖,竟沒拿穩。班秀才抬起頭來瞪著他剛想說話,他抱著杯子一溜煙跑了。
“縣裏很重視這件事,已派了個叫覃必強的人來協助抓人。”
“抓人?抓誰?還沒來就想抓人,我也想抓,通通都抓了。”
付榧軍不說話,他靜靜的坐著,班秀才還在氣頭上,既聽不見別人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抓誰?姓冉那小子?人在哪裏都不知道,去哪裏抓!”
付榧軍歎了口氣:“不是,付家有個人說他們逃走那晚看見了高方生。”
班秀才吃驚的看了看付榧軍,然後看了看高華二和吳國凡,他倆也吃驚的看著付榧軍。付榧軍一招手,門口的一人走了進來。
“我叫付三平,付金花是我侄女。她不見的那晚正好是十五,月亮很亮,所以他們走的很快,我們點上火把也沒能追上,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條路離開的。我已五十五了,不僅沒別人走的快,而且還有風濕。我在後麵追著火把走的時候高方生忽然從草叢裏竄了出來,他見到我像是很吃驚,他沒想到最後居然還有個人。他雖不認得我,我卻是認得他的。”
“你是說高方生有嫌疑?”
“我是說我在那晚看到了高方生,至於他有沒有嫌疑我就不知道了。”
班秀才不說話了,高方生本就是慣偷。在這個地方小偷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強盜,強盜就是會殺人的意思,而且高方生曾經在水家村偷雞的時候把一個女人也偷走了。
覃必強帶著三個人站在班秀才麵前時,已是深夜。班秀才低頭看著文件,好像在深思什麼。覃必強已站了很久,他忍不住提點道:“班鎮長?”
班秀才沒有回應,他像是沒聽見,所以覃必強大聲了些:“班鎮長?”
班秀才茫然的抬起頭來,像是才發現覃必強站在他麵前。
“哎呀,怎麼不坐下,快坐快坐。”
班秀才一臉歉疚。他並不是不知道覃必強站在他麵前,隻是不想知道而已。一個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總是能找得出理由的,何況班秀才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聽說有新情況?”
覃必強沒有坐下,他並不是來這裏坐的。他的眉毛濃而厚,鼻子很挺,眼睛不大卻很有神。他的臉雖然瘦削但看起來很有力,他全身看起來都很有力。他的底氣就是這種力撐起來的。
“是啊,我不正在看嘛,覃隊長消息好快啊!”
班秀才臉上笑著,心裏已恨得牙癢,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居然把機密給露了,還露給了來搶功的人。
“付金花是在麻陽河的玻璃蕩找到的,所以冉家想要找人從下遊找找。”
“不知有沒有關於高方生的新情況?”
覃必強並不想去找另一具屍體,屍體就是麻煩,他不是來找麻煩的。
他明明知道有,還裝作不知道,班秀才心裏更氣。
“紅坡影的村長已打來電話,說是高方生已回家了。”
“不知班鎮長有什麼打算?”
“現在你說了算。”這句話班秀才雖是笑著說的,但誰都聽得出他很不高興。
“高方生既然在家,那我們就應該盡快趕去,事不宜遲,最好今晚就走。”
覃必強真不客氣的做起主來,班秀才十分不痛快的鐵青著臉。這時高華二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來見見覃大隊長,據說覃大隊長不僅從部隊帶來了鋼鐵的意誌,還帶來了鋼鐵的手段,抓人是十拿九穩。雖說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的,但覃大隊長想必不同。你這兩天就聽覃大隊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