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升起。窗外掛著一顆淡如眉的月牙。
班秀才盯著這枚月牙忽然想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以前好像就有兩條這麼淡的眉,而現在她還是有兩條月牙般的眉毛,隻是每天都被眉筆描的發亮。雖然他也曾替她的眉毛表示抗議過,但世上做妻子的十個有九個是不會理會丈夫的意見的。
她身上變化的又豈止眉毛?
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女人又豈止十八歲的時候才會變!
你知道孫悟空嗎?孫悟空有七十二變,而女人比孫悟空還厲害,她們一時一變,上一刻決定的事情,下一分鍾就不作數了。而且你還不能較真,因為你若跟她較真不僅她會看不起你,認為你隻會欺負女人,連別人都會笑話你。
徐中玉已坐在了沙發上,他翹著二郎腿,看著桌上的茶杯冒出的熱氣滿意極了。他覺得自己親自去抓高方生就是個錯。他是這裏最大的領導,就像是一個人的頭一樣重要,他若是想喝水應該用頭指揮手去端起杯子送到嘴邊,若是用頭湊過去喝那一定會出洋相的。他已出了洋相。
高華二拿著溫瓶給他們加水,他透過霧氣看了看高華二,又看了看坐在對麵的班秀才,臉上很不自在,心裏也很不自在。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班秀才和高華二,可他偏偏還得跟他們坐在一起喝茶。就算是這裏最大的領導又怎樣,也不能事事如意啊!他歎了口氣,端起茶杯吹了吹漂著的葉子。
班秀才站了起來,走到櫃子前拿出一瓶酒,一人倒了一杯。
“今天還有興致喝一杯?”徐中玉看著他倒酒的手,眼裏滿是笑意。
班秀才有幾分吃驚,他完全沒想到徐中玉還能笑得出來,而且笑的像是什麼煩惱也沒有一樣。他就笑不出來,這也許就是徐中玉能成為他的領導的緣故。
“今天大家太累,喝一杯也好入睡。明天想必也不容易。”
“哪天容易過。”
徐中玉笑嘻嘻的端起杯子喝了下去,然後盯著酒瓶。
酒能助興,也能解渴。現在他沒有什麼興致要助,解渴的話一杯也太少了,所以他自己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
班秀才沒徐中玉那麼好的興致,他並不想喝酒,隻不過他也不想喝茶,茶太淡,而酒正烈。他總得做點什麼,所以隻能喝酒。
他端著酒杯走到窗前,掛在簾子上的月牙已掉落在他的杯子裏。
月光如酒。
月色浸在酒裏,月亮在杯底蕩漾。
都說月亮裏藏著一個神仙,一個冷的如月色的美人。你說這樣的美人有沒有煩惱?有!你可以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也沒有神,不過你不能說神就沒煩惱。因為隻有死人才沒煩惱,沒煩惱的不僅不能算是個人,也不能算是個神。
班秀才盯著酒杯裏的月亮歎了歎氣,神仙都有無法解決的事情,何況人!
門口有一陣清風吹來,覃必強大步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兩個老人。班秀才還沒回頭就聞到一股濃濃的煙草味,這裏的老人似乎都喜歡抽味道很重的煙。
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煩惱隻有濃烈的煙才能驅散?
兩位老人手裏本都拿著短短的煙杆,一走進屋子他們就把它放在了上衣口袋裏,然後他們就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裏了。他們失去了習以為常的東西,不知所措的像個孩子。班秀才已看出他們的窘迫,他讓他們坐下。他們雖然不大敢坐,但還是坐下了,他們很順從。
中國的農民幾千年來一直很順從。
“我叫冉有福,這是我兄弟冉有貴,冉定心就是他兒子。我有一個堂妹嫁到了十二盤,她有三個女兒,二女兒嫁到了土內村,冉定心帶著付金花跑走的那晚她看到很多人點著火把追了出去,在雞叫三重天的時候他們才回來。雖然他們嘴上說沒有追上,可後來村子裏有傳言他們當晚追上了,不僅追上了,還打死了他。”
“你們說是高方生殺了他們,可我們不信,高方生隻不過是個偷兒,跟我們又沒仇。再說那晚沒有別人見到高方生,就隻有付三平見到了,我們不相信他。因為他對我懷恨在心,總想要報複我。一年前他請媒人來我家提親,我不同意,所以他一直認為是我看不起他。”
“我知道我們沒有證據證明這個傳言,但我們不需要證據,你們若沒有辦法,我們就用我們的辦法。付家認為是我們冉家的人殺了他們女兒,我們也認為是他們殺了我冉家的人,所以我們就用我們的辦法來了結這件事。我已通知了我們的人,他們明天就會來,我也通知了付三平,說我們明天就會去找他們。”
徐中玉越聽越心驚,這都說的什麼話,這都是想要幹什麼,怪不得覃必強一個勁的催他們回來,還不肯在電話裏說。
他是催他們回來頂炸藥包的!
“你們這是幹什麼?明天來多少人我統統抓起來!”徐中玉已怒了。
“要抓就抓我,我不怕死,也不怕你抓。是我要去殺了付三平的兒子,我不殺付三平,就殺他兒子。他隻有一個兒子,我也隻有一個。等我殺了他兒子之後我還要去問問他失去唯一一個兒子後是什麼感覺。因為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所以我要他回答我。等我問完他就讓他殺了我,那時你們就會去殺了他,對不對?”
冉有貴的聲音很平靜,他就像是在說今年收成如何的事一樣平淡。他已五十,對世上的一切看得都很平淡,除了他兒子。他這一生都是為了他兒子,天下的父母不都是為了孩子?天下的父母為了孩子豈不是連性命都肯犧牲?
“我知道我不一定能殺得了他兒子,如果我被他兒子殺了,你們也會去幫我殺了他兒子,對不對?”
徐中玉愣住,他張著嘴不說話,他已說不出話。班秀才心裏開始發冷。仇恨是這世間最有魔力的東西,會讓人不惜犧牲靈魂達到目的,讓這世間最善良的農民變成了惡魔。
是這世界讓他變成了惡魔還是他自己要變的?
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是人們自己決定的變成那樣的。
雖說是人們自己決定的,可上天留給人們的選擇為什麼總是讓人無法選擇?
班秀才說了很多話,但他們兄弟倆一句都沒聽見,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他們本不是會說話的人,況且他們要說的話已說完了。他們已鐵了心。鐵了心的人本就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何況冉有貴已沒了心,他的心在見到冉定心屍體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在他們兄弟倆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們用手擦了擦他們坐過的沙發,這一動作讓班秀才十分難過。他們的衣服雖然不好,但很幹淨,本不用擦的。他們的話雖然說得很狠,但這一動作出賣了他們,他們本是樸實的農民。
晨霧。
陽光透過薄霧照在一顆露珠上,原本暗沉沉的水珠像是忽然有了生氣,裏麵的世界也變得繽紛起來。就在它最得意的時候,一陣清風吹來,它就順著葉子流了下去,滴在一輛經過的吉普車上。
它總會滴在泥土裏的,在它最美好的時候讓它失去自己是不是也是種慈悲?
可是,誰有資格對萬物施行這種慈悲?
吉普車裏坐的就是付三舟和付三平一家子。班秀才自然不能讓他們自行解決,冉有福顯然也是想讓他插手,他並不想把仇恨的種子深種,不然他根本不用告訴他們。所以覃必強一大早就來接他們,付家顯然接到了冉有福的消息,聚集了一大幫人,所以他們不同意覃必強帶付三舟和付三平離開。
“坐公車的是什麼人?不是公家的人就是強盜,難道你們把我付家當強盜?”
覃必強當然要解釋,這是種保護,保護雙方都不受傷害。現在每家都去了一個人,要是再去幾個這個仇就越結越深。
“坐你們的車讓你們保護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們怕了他姓冉的,我姓付的怕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