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高懸。
若是放在以前,無爭大約怎麼也想不到,有一日他會衣衫不整地坐在高門屋頂,同著一個行事慣來荒誕不羈的商人把酒言歡。
沈萬金拿來的酒,自然是上好的酒。醇香綿厚,韻味流長。便是慣來寡欲的無爭,也不得不承認這酒擔得上“瓊漿”二字。
不錯,這酒就叫做“瓊漿”,窮奢極欲的沈大爺在挑剔了全朝的酒坊後,不知廢了多少糧食玉泉才釀出的酒。沈萬金更是絲毫不知何為謙虛稱“除了進貢之酒,這酒當得瓊漿”。
瓊漿製作繁雜,工期冗長,因而沈萬金並未將它當做一項生意,反而用每年產出有限的美酒作禮,開拓商路,打點官員,左右逢源。
當舍即舍,有舍才得。這一點,沈萬金領悟地無比透徹。
無爭初起對沈萬金的所言所行並不在意,但如今卻因緣巧合與之同行相知。此時聯係起沈萬金的所作所為,無爭忍不住便在心中讚歎此人果然心思縝密又狡詐如狐,心性之深遠非常年能及。
沈萬金隻帶了一壇酒,一包醬牛肉。如今除卻兩人手中握著的酒碗,其餘都鋪開在這屋簷上,好在沈府的屋脊夠寬,也不必擔心東西會被風吹散一地。
此時正為四月,夜風微涼。無爭側首看向身側的沈萬金。青年依舊一身玄色長袍,長發未束,姣若女子的麵容正盈盈望著月亮,間或飲下一口酒,隨後轉而對向無爭,笑道:
“道長,這月色可好?”
無爭收回視線,同樣望向天空那輪難得團圓的明月。月色皎潔,灑在屋頂的青瓦上就像落了一層霜。沈萬金仍在感慨,她一手端著酒盞湊近嘴邊,一邊望著那月亮笑道:“都說對月寄相思,道長可有想要寄相思的人嗎?”
無爭道:“沈公子在思念故人?”
沈萬金低低笑了兩聲,慵懶地抻了抻胳膊隨口道:“早沒得故人給我思念,我隻不過是見月色正好,辜負未免可惜。”她眨了眨眼,“說起來,白日裏道長曾對沈某說道長被木難道人丟下後,是靠做學徒過了三日?”
無爭頜首:“是。”
“我幼時倒與道長也有類似經曆。”沈萬金似乎心情很好,她敲了敲酒盞道:“我師父雖貴為少林前首座,但慣來清廉。所以我與我師弟同師父雲遊四方時,常常連客棧都住不上。道長可知,當缺錢缺很了的時候,我是怎麼解決的?先說好,我沒去做學徒。”
無爭一時思索不出。沈萬金倒是大笑幾聲,暢快道:“我師弟身負少林諸多絕學,你說我要是帶他進了賭場,憑他的耳力能不能猜出色子大小?”
無爭一時有些愕然:“……你帶少林空了進賭坊?”
沈萬金摸了摸下巴,眯著眼睛回憶:“其實不隻是賭坊,我還帶著師弟給青樓的姐姐們跑過腿,寫過曲子給賣唱女。詞曲十文一闋,幫人抄書,一串銅錢一本。”
無爭:“…………”
無爭沉著麵孔想,難怪沈萬金敢請他上青樓。若是一個人連少林室的首座都拐去過勾欄之地,那麼他無論再做什麼,都不會顯得出格了。
沈萬金繼續追思,包含懷念道:“我的字就是那時練出來的,師弟也是那時候迷上詩詞歌賦來著。”
無爭:“…………”
現實太殘酷,想像太美好。
就像眾人都以為作為木難的徒弟太阿劍主,無爭自小應該就是個被全派捧在手心的寶,絕不會被掌門遺忘到要靠學徒來吃飽飯一樣。無爭也想不到江南首富沈萬金的幼年,也會有這麼一段窮困潦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