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喜歡讀毛澤東的書信。他的書信語言,敘事,簡潔明了;論理,博大精深;頌美揚善,言出肺腑。比如,他祝賀徐特立60歲生日的賀信,那才叫文情並茂、情真意切;他寫給邵力子的信,言辭典雅莊重,語氣委婉懇切;他寫給閻錫山的信,文筆含蓄雅致,剛柔相濟;他寫給何凱豐的信,語氣溫和親切,令人心悅誠服;他寫給柳亞子的信,用語風趣生動,推心置腹;他寫給宋慶齡的信,充分表現出內心分外敬重,態度謙遜熱情,文字凝練,風格端莊,誠摯之情躍然紙上。看他給親人,特別是子女的信,其真真情、其深深意、其殷殷的期望,尤其令人感動萬分。
我讚成這樣的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中葉,用文字給他們振聾發聵的思想插上了翅膀,但它飛越千山萬水尋找落腳生根的地方,卻是一個十分艱難的行程。為了讓這個真理之花,在中國的土地上絢麗綻放,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價,才結出毛澤東思想這個碩果。正是有了毛澤東思想,才極大地創造性地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寶庫,才凝聚了中國人民勝利的力量,才激發了永不枯竭的創新發展的激情和靈感。相對這一巨大作用而言,毛澤東的語言藝術,當然隻是一個側麵,但同樣給中國的語言注入了永不枯竭的激情和靈感。
有道是說不盡的毛澤東,毛澤東的語言藝術也是說不盡的。我這樣說,隻是講出自己一點粗疏的感受。學習毛澤東的語言藝術,唯有認真品讀他的全部著作,在語言的海洋裏不斷感受和采集。
此外,我還比較喜歡錢鍾書、馮友蘭、季羨林、巴金、孫犁的語言。有時看大師的書,不是看內容,是享受語言的美。我品讀現代詩人聞一多、臧克家等人的詩文。從語言的角度品味,感受到聞一多的詩句像火光,向上升去,升到最高處,卻簡潔到像一顆明星;臧克家的詩句,像天水向下去,下到底,簡潔到像一滴水。他們對簡潔的要求都很苛刻,但都做到了自然天成,好像天然如此。雍正王朝的軍機大臣李光地,好像還是一位易學大師,他稱非五代以上的書不讀。香港的張五常,當然是經濟學家,或者說是大師級的經濟學家,他狂言已有二十年不讀書了。這都意在表明,他們是飽學之士,肚子裏學問撐滿了,壓都壓不進去了;眼睛把世界看夠了,沒有可看的和看上眼的了。
金克木有一本書叫《書讀完了》,我很佩服。這是大學問家的一種境界。乍看到這個書名,我在心裏驚奇,書怎麼可以說讀完了呢?後來,反複想了想,得到兩方麵理解:一方麵,中國的經典,老祖宗留下來的經過大浪淘沙留住的著作,也就那麼有數的幾部,讀完了,也就是讀完了。另一方麵,中國人如果沒有讀過這幾部經典,可以說等於沒有讀過書;如果沒有讀熟這幾部經典,可以說是沒有讀好書。此外,或者在大師眼裏,隻有這幾部經典最值得一讀再讀,別的書就不必太放在眼裏,甚至不必作為書去讀了。這隻是我的兩三點理解,大師這樣說,或許還有更深的含義,等我閱曆多了,到了“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也許還會有新的理解。總之,我很佩服大師們對經典的那一份“鍾愛”和“珍惜”。就學習語言而言,經典也還是經典。
我更佩服毛澤東爭分奪秒讀了一輩子書的精神。他老人家彌留之際,目不能看,口不能言了,仍讓人讀書給他聽。這又是怎樣一種偉大啊!
他老人家要聽的是什麼呢?我想,主要還不是思想,就像我們聽音樂,不是為了聽思想,當然,蘊涵在韻律和建築美中的也有思想和哲理。此外,一定還有更高的東西在。像孔子學鼓琴,非要從琴聲中見到“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的周文王不可,是一種什麼境界?中國人從古至今,對境界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張五常說,與其把時間用來看書,還不如到大街上看姑娘。我想看姑娘自然是一種美的享受,品位大師的語言之美,未必不是一種享受。這當中,我們享受的又是什麼呢?有精美語言概括出來的思想,折射出來的哲理,組織而成的建築美,由音調和格式構成的韻律,當然還有其中的形象、色彩、情感、氣度等等。總體而言,我想到兩個詞:滋潤和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