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楊羽裳躺在床上,眼睜睜的瞪視著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樹那茂密的枝葉,影綽綽的聳立在月色裏。透過那些樹葉和枝椏,她可以看到遠處天邊的幾顆星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閃耀。她凝視著,心裏空空蕩蕩的,似乎沒有什麼思想,也沒有什麼**。她的心靈是一片沉寂與寥落,她的頭腦像一片廣大的荒漠。自從摔電話機那夜之後,到現在又是一個星期了。一個星期!俞慕槐始終沒露過麵,也沒來過電話,她不願再去想他了。這個星期她過得很充實,幾乎每天和歐家兄弟以及俞慕楓在一起。慕楓也曾對她說過:“我哥哥問起你。”“是嗎?”她漫不經心的。“他問我什麼?”
“問你是不是很開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麼說呢?”“我告訴他你從沒缺過男朋友!實在多得數不清了!現在,有個歐世澈正在對你發瘋呢!”
楊羽裳笑了。“他怎麼說呢?”她再問。
“他呀?他就那樣笑笑走開了!”
就是這樣,那俞慕槐對她忽然撒開了手。他不是也約會過她一陣,也來往過一陣的嗎?
怎會這樣無疾而終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決定不再想了。那個傻瓜,那個木頭,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混蛋!讓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會被汽車撞死!是的,她決心不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實。但是,她開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這樣瞪著眼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樣明白,她的意識那樣清醒,她知道她無法入睡。她看月亮,她看星星,她看暗夜的穹蒼,直到她看見曙光的微顯——新的一日來臨,她歎息著,內心絞痛的去迎接這新的、無奈的一日!為什麼內心會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現在,又是這樣的夜了。又是這無眠而無奈的夜!她覺得眼皮沈重而酸痛,但她無法闔起眼睛來,她的神智太清醒了,她無法入睡!遠處的天邊,星星在璀璨。風篩動了樹梢,樹影在晃動。夜,寂靜而深沈。她輕輕的歎息,覺得內心深處有一根細細的纖維,在那兒抽動著,抽痛了她的神經,抽痛了她的五髒六腑。電話鈴驀然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響得離奇,響得刺耳。她嚇了一跳,看看表,淩晨三點鍾!這是誰?歐世澈那個神經病嗎?握起了聽筒,她不耐的說:“喂?”“喂,羽裳。”對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沒睡。”
她的心髒發狂的跳動了起來,一層淚霧瞬息間衝進了眼眶。她想對著那聽筒大叫,你這混帳王八蛋!但她的喉嚨哽住了,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羽裳。”對方低喚著,聲音那樣輕柔,那樣誠摯,那樣充滿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想你。”
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你這混蛋,你這木頭!為什麼這麼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淚水無聲的滑下了麵頰。
“怎麼不說話呢?”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打擾你睡覺了嗎?回答我一句話吧,讓我知道你在聽。”
她張開嘴,想說:“你滾進地獄裏去!”但她卻結結巴巴的說成了:“你——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三點。”他說。“我睡不著,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你也和我一樣在看月亮,就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你。”他歎了口氣。“你好嗎?羽裳?”
“謝謝你還記得我!”她尖刻的說,鼻子中酸酸的。
他頓了頓。“你在生我的氣嗎?”他柔聲問,擔憂的。
“為什麼要生你氣呢!”她哽塞的說:“大記者記不得訂好的約會,並沒有什麼希奇!”
對方沈默了,好一會兒,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她開始緊張了起來,或者,她不該頂撞他的,他會把電話掛斷了,那麼,他就永遠不會再打電話來了!她覺得背脊上一陣寒意,就聽到自己那可惡的,略帶顫抖的聲音在說:“慕槐,你還在嗎?你走開了嗎?”
“我在。”他說,又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他的聲音裏夾著深深的歎息。“羽裳,我想見你。”
她的心一陣絞痛,血液在體內迅速的奔竄起來,她握著聽筒的手顫栗著,她的聲音是痛楚與狂歡的混合:“什麼時候?”“現在。”“現在”她輕叫。“是的,現在!”他肯定的說,語氣迫切而熱烈。“這時間對你不合適嗎?是太早了還是太晚了?”
“沒有時間對我是不合適的!”她低喊,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但是,怎麼見呢?你來嗎?”
“聽著,羽裳,我一點鍾才從報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晝。所以,如果你不反對,我要走到你家來,你在門口等我,我大約二十分鍾就會到達。然後,我們可以沿著新建的仁愛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順著基隆路折回來,……你願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嗎?願意嗎?”
願意嗎?願意嗎?她的心靈狂喜著,她的頭腦昏亂著,她的淚水彌漫著……她竟忘了答複了。
“怎麼了?”俞慕槐問:“我希望這提議對你來說,並不算太瘋狂!”“瘋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氣。“我喜歡這瘋狂!你來吧!我等你!”“在門口等著,我會輕扣大門,你就開門,好嗎?我不想按鈴把你全家吵醒!”“好的!好的!好的!”她一疊連聲的說。
對方收了線,她仍然呆握著聽筒,軟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躍了起來,把電話輕輕的放好。飛躍到櫥邊,她打開櫥門,一件件衣裳拉出來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後才選了件淡紫色的洋裝,穿好了。她再飛躍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胡亂的梳了梳她那亂蓬蓬的短發。一切結束停當,看看表,才過去十分鍾哪!時間消逝得多麼緩慢呀,她在鏡子前打了一個旋轉。鏡子裏的人有張發燒的麵孔和閃亮的眼睛。她再打了一個旋轉,停下來,她打開抽屜,找出一條紅色的緞帶,走回到床頭邊,她細心的用緞帶在電話聽筒上打了個蝴蝶結,再把自己的嘴唇輕輕的印在那聽筒上,低語的說:“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表,還不到他說的二十分鍾!不管了,她要到門外去等他,躡手躡足的走出房門,她不想驚醒父母,扭開一盞小壁燈,她再躡手躡足的穿過客廳,走進花園,她停在大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