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搖著頭,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太太,他卻在這兒尋歡作樂!”他想站起身來:“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訓他!”
“別發神經吧,小俞!吹縐一池春水,於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來管什麼閑事?”王建章壓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裏打架嗎?你終日采訪新聞,也想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嗎?別胡鬧了!多喝了幾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個冷手巾來,給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進椅子裏,用手支著頭。
“我沒有醉,”他喃喃的說:“我隻是生氣,有個好太太在家裏,為什麼還要出來找女人?他該在家裏陪他太太!”
“你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說:“太太再好,整天守著個太太也不行呀!拿吃東西來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雞鴨魚肉,別的女人不好,隻是青菜蘿卜,但是,你天天吃雞鴨魚肉,總有吃膩的一天,也要換換味口,吃一點青菜蘿卜呀!”俞慕槐瞪視著王建章:“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怎麼連我也罵起來了?”王建章詫異的說:“別忘了,你也玩過,你也沉溺過,你也不是聖人!你在新加坡,還和一個歌女……”“別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漲得血紅,跳起身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說:“你再提一個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說著,也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家去。”俞慕槐摔開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沒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盡管在這兒吃青菜蘿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你今天是怎麼了?”他陪笑的看著俞慕槐。“你確信能一個人回去嗎?”“當然可以!”他從口袋裏掏出皮夾,要付帳,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請客!你去吧,叫侍者給你叫輛車。”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過頭,他望著秋萍:“你本名叫什麼?”“麗珠。”她輕聲說:“很俗氣的名字。”
“還是做顆美麗的珍珠吧,別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說著,轉過頭去,腳步微帶踉蹌的衝出了酒家的大門。
一陣冷風迎麵歡來,冷得刺骨,雨霧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在那冷風的吹拂和雨滴的打擊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幾輛計程車迎了過來,他揮揮手,揮走了他們,然後,踏著那深宵的雨霧,迎著那街頭的寒風,他慢吞吞的,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頭發上滴著水,一直滴到衣領裏去。皮衣濕漉漉的也滴著水,把褲管都淋濕了。他沒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進去,濕透了裏麵的襯衫和毛衣。他走著,走著,走著,……走過了那冷清的大街,走過了那寂寥的小巷。然後,他驀然間發現,他已經來到忠孝東路羽裳的家門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這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後,他也曾好幾次故意騎著車從這門口掠過。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個“無意相逢”的局麵。但他從沒有遇到過她,卻好幾次看到歐世澈駕著那深紅色的野馬,從這巷子中出出入入。
現在,他停在這門口了,遠遠的站在街對麵,靠在一根電杆木上,他望著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沒有一個窗口有燈光,羽裳——她應該已經睡了。他望望屋邊的車庫,車庫門開著,空的,那吃“青菜蘿卜”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他把頭靠在電杆木上,沉思著,不知那深夜不歸的丈夫會不會是個“素食主義”者?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雨滴不住的從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濕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個雨夜,在渡輪上初次見到羽裳。淋雨!她也是個愛淋雨的小傻瓜嗬!他的眼眶發熱了,濕潤了。然後,他輕輕的吹起口哨來,吹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
“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複的吹著。然後,他看到那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他凝視著那窗子,繼續吹著口哨。於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開了,那女人移過一盞燈來,對窗外凝視著。他動也不動的靠在那柱子上,沒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女人,心中在無聲的、反複的呼喚:“下來吧,羽裳!出來吧,羽裳!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呼喚,就請出來吧!”那窗子又闔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繼續站立著,繼續淋著雨,繼續吹著口哨。然後,那大門輕輕的打開了,他的心髒狂跳著,他的頭腦昏亂著,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緊緊的盯著那扇門。羽裳站在那兒!穿了一件單薄的風衣,披散著頭發,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兒,對他這邊癡癡的凝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張開了手臂。
她飛奔過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懷裏。她渾身顫抖,滿麵淚痕。他抱緊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著她,她的唇,她的麵頰,她的頸項,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著,不停的吻著,天地萬物皆已消失,宇宙時間皆已停頓,他擁著這顫栗著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濕了她,他的淚混合了她的。
“嗬,”她低呼著,喘息而顫抖。“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是不是呢?”“不,你不是。”他說,繼續吻她。他緊緊的抱著她,那樣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喚著:“羽裳,嗬,羽裳!”他攬著她的頭:“你的頭發又長長了。”他說。“真的,又長長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輪上看到的你一樣!”
她伸手撫摸他的麵頰。
“你濕了,”她喃喃的說:“你渾身都滴著水。”她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說,抽了一口氣,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她嗚咽著說:“你也像那晚一樣,從雨霧裏就這樣出來了。”她輕輕抽噎。“抱緊我,別再放開我!請抱緊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她顫抖得十分厲害。
“你冷了。”他說:“你需要進屋裏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說,猛烈的搖著頭,像溺水的人般攀附著他。“別放開我,請你!我寧願明天就死去,隻要有這樣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