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被拖進一個偏院後,柵門在其身後吱地一聲就關上了。又是一隻羊羊,一個大院子,然而天很快就亮了。寧寧凝思良久,麵向東,深深跪了下去,祈禱:“主啊,您可看見了夜裏那慘絕羊寰的一幕幕!救救我們吧!”就在他虔誠祈禱時,聽到背後不遠處有鐵鏈“叮叮嚓嚓”的聲響,那一瞬,他想:“莫非是地獄裏的聲音!”猛回頭看時,卻見是一條“狗!”寧寧哪裏想到,那根本就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匹狼!一匹真真確確的狼!那屠夫兩年前在野山裏尋著一窩狼,憑著手中一把蠻刀,竟獨自將那狼媽媽攆跑了,俘獲了一隻小母狼崽子。當時,小狼崽不諳事理,日後竟被屠夫當狗養起來,居然沒有異象!寧寧與那母狼相視久久,居然見著那母狼眼裏友善情誼。不過,也許是血液深處的隔膜吧,寧寧始終沒能鼓起勇氣上前去和她打個招呼,盡管那“狗狗”將鐵鏈一次次拉緊了,想和他揍個親近。
午後,院子裏雨過天晴、草盛蠅歌。蛾子,白色的、藍色的,飛來竄去,引的大大的蝴蝶都來了,然而寧寧一絲高興勁兒也沒有。他有耳不聞,不再能聽到那白靈寺的鍾聲;有情不溫,不再想山羊阿姨、沙裏王,黃羊阿姨、麗麗,也不再想老奶奶和靜靜了。他的心一絲不停地被那血腥的夜晚摧毀著,變的一刻比一刻冰冷。他起身大口吃草,不論老嫩,不求爽口,活像一台瘋狂的卷草機。吃著吃著,他突生一念:“假若這草就是那蠻橫無情的屠夫,那該多麼欣慰”。他大口地嚼,不是為餓,不是為香,隻為抑鬱所逐使,不能停下來,就連那屠夫開柵門進去,他都沒聽見。那屠夫開了柵門,手提一鏟糞的大鐵鍬,徑直向寧寧走去,見寧寧吃的癡迷,卻也像沒看見一樣,隻麵無表情地用大鐵鍬在寧寧的屁股上蹭了一蹭。不是很痛,但寧寧還是不覺向前竄出幾丈開外。屠夫繼續跟進,寧寧不得不繼續前行。不一會兒,寧寧被圍到那狼棚處。母狼見寧寧總算過來了,上前臭了臭,似乎確沒什麼惡意。屠夫卻用力在寧寧的背上用大鐵鍬拍了一下,寧寧痛了下,往前衝了一步。狼被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呲了牙,耳朵向後,是怕了還是怒了,是順服還是準備負隅頑抗呢,總之,情勢一下子緊張起來。一場羊與狼的戰鬥再所難免了,寧寧抱了逝死的決心,瞪大雙眼,挺直了脖子,在大鐵鍬的追逼下,一步步向狼逼近。雙方接觸的那一瞬,寧寧狠狠地挑出尖刀樣的雙角向狼刺去,狼躲閃不及,被蹭了一下,吱地叫了一聲,同時本能地張大嘴向寧寧回擊。寧寧閃身錯開了,頭撞在牆圍上,生疼,而屁股上同時又被屠夫重擊一鐵鍬。別無選擇了,寧寧再次向前一衝,不曾想,狼直接一側身,躲進了狼棚裏。屠夫在拴狼的鐵鏈可觸及的範圍外,不敢進前,等了片刻,悻悻地離開了。寧寧素不知,自己是因著身個兒相對較小,才被屠夫留了活口,然後用作活食試喂狼的;更不知,他與那狼武鬥的兩個回合,可是千古以來第一奇聞呢!
屠夫離開寧寧與狼所在的偏院後,寧寧躍身上了狼棚。狼從窩裏出來,出於對一個玩伴的好奇和親近,也跳上了棚。寧寧見這條大“狗”跳了上來,突然很害怕,再次奮力一越,竟上了高牆!高牆上,有混凝土固定的玻璃片,寧寧的腳一陣深痛,然而這再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牆離地麵足有兩米高,寧寧縱身從牆上跳到牆外一堆垃圾廢料堆上,一切安然無恙,眼前卻是天賜良機——鬱鬱蔥蔥的一片小樹林就在眼前。樹葉有黃鋥鋥的,像花瓣一樣落在地上的,但更多的葉子濃綠濃綠的,一陣風吹過,嘩嘩啦啦舞起來,在陽光下,有如成群的鳥雀在揮動著翅膀爭豔。
寧寧逃進小樹林,不敢怠慢,一口氣小跑著向南前行,很快就將屠夫的高牆遠遠地拋開了。約半小時後,樹林到了盡頭,麵前出現了村莊,寧寧對此再也沒有溫暖的、家的感覺了,有的隻是厭惡與恐怖!他看了看地形,見西邊是一脈山,便轉身回到樹林裏,向西前行,希望逃進山裏能保太平。午後的驕陽從樹林的高處灑下來,照在地麵上,在落葉的映襯下,金色明媚。寧寧就踏著金光大道一路潛行,嘴邊不由念叼:“好一個正道滄桑!正道桑滄!”樹上的麻雀似乎也特別理解他,嘰嘰喳喳地說:“加油加油,就在前方,就在前方!”讓我們人類相形慚愧的是,羊羊是絕不會生活在無謂的恐怖中的。寧寧向西走了沒多遠,就開始興致勃勃地撿起地上的落葉,津津有味地嚼起來。那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品嚐新鮮落葉的味道,他覺得美極了,不自覺一片一片往下咽。突地,一隻小鬆鼠從他麵前飛竄而過,緊跟其後的是另一隻小鬆鼠。兩隻小鬆鼠吱吱呀呀,追來追去,無休無止,這對寧寧是新鮮的。他不覺好奇起來,試著近前去。不過,他似乎永遠也無法與鬆鼠靠近的,因為鬆鼠們總是東竄西跳、追逐打鬧。寧寧跟著跟著,竟跟出好遠,走到一條黃土溝前。
溝口寬闊,有稀稀疏疏的長長的葉草匍匐在地麵,也有幹硬的枯樹斷梗劍一樣直立,還有兩塊臥牛石雄踞在側,看起來粗曠而壯觀。目睹此景,讓人不覺聯想到那夏日裏洶湧的洪濤,來時如公牛怒放,去時如泥蛇隱跡。然而,這在寧寧眼中,隻是自由閑暇的一段時光,便隨心所欲,趁興而娛了。他見兩隻小鬆鼠跑到黃土溝裏,便一路跟了進去。很快,寧寧就在裏邊轉暈了,因為那溝確實是一條比專業設計的迷宮讓人著迷的。純一色的天然根雕,自生源的名溝暗道,築就了千絲萬縷、千溝萬壑的奇觀。寧寧小心翼翼地穿梭其間,兩岸不時倏倏悠悠地飄下紅的、黃的、綠的、白的樹葉和百草,有如夢景一樣。寧寧沉醉其間,漫步深入,好不盡興,可很快就有了惱心的東西——枯骨堆,有雞的、鴨的,還有羊羊家族的,白瘮瘮的。老鼠倒是十分以為珍寶,成群結隊地在周邊打洞,顯然是世代安居了。對此,寧寧沒有害怕,因為他已經知道,除了人,他沒什麼好怕的,而人是永遠也不可能出入那深壑幻境的。但寧寧也沒法明白,眼前的枯骨倒底是怎麼回事。事實上,多年來,十裏八村的,幾乎每年都會有家禽家畜患傳染病,政府會象征性地組織幾起“掩埋”以隔離的活動,而那黃土溝正是周邊幾十裏內有名的葬龍渠。葬龍渠最初以洪水聞名,後隨著“正規掩埋”的介入,早已經是以“隔離”而聞名了。當然,所謂隔離,最終是以人的遠離和忌諱落實了,山間的野生動物,不論大小,多倒是有了一片安全地。
寧寧繞過枯骨堆,繼續向西深入,沒幾步,就覺天暗了下來。抬眼望,見頂部隻一條夾縫蜿蜒曲折,如銀蛇行空,向東而去,而自己正處在蛇尾端。一時間,寧寧幾乎不敢再向前,擔心泥土塌下來,把自己壓住了。可是,當他細看時,覺前麵不遠處又暢亮起來了,總是很誘惑。寧寧試探著前行,慢慢走進黑暗裏,耳邊忽傳來嗡嗡作響聲,是蜜蜂的聲音。寧寧不由自言自語:“狗我都不怕,何怕你密蜂”,說著甩開雙角,無聊似的發起狂來。很快,大堆大堆的泥土真的掉了下來,一時間,周邊嗡嗡嗡響作一團。遺憾的是,寧寧聽著嗡嗡聲,更來勁兒了,默念:“還怕你叫板不成?”過了一會兒,嗡嗡聲小了,寧寧才有些放了勁兒似的,輕鬆離去。佛家講,一沙一世界,那蜜蜂雖小,卻也有一大千世界。誰知寧寧的任性和魯莽造成多少傷害呢?那個蜂巢可是一族野蜂三十多年的巢穴,祖孫世代居住其間,成員何止千萬。可以說,和前夜那屠夫對羊羊們野蠻地屠殺相比,寧寧的罪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造下業障,卻也不知不覺,也許是幸福吧,可比那屠夫又有什麼不同呢?寧寧是純樸的,是善良的,我們也許隻能用“無知者無罪”來為他開脫了。他一路向西,傍晚時走出了葬龍渠,頓覺秋風瑟瑟,天真的冷了,一行詩一股腦湧上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馬嘯嘯,樹瑟瑟,知了盡吟我心傷……”。這是誰的詩呢,哦,是靜靜夏日裏曾在河邊作的,那是寧寧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事實上,寧寧走出葬龍渠的那一刻,確也找回了一絲美好記憶的感覺。隻是那詩,很快就讓他傷感了,他是那樣的想家,想他的小主人,想慈祥的奶奶。可他的家在哪兒呢,如何能回的去呢?回去之後,奶奶還要他嗎?不,寧寧已不再是那個寧寧了,他決定不再回家,倒是想去尋找自己的媽媽。不過,看看眼前的景,山後是更大的山,太陽被遮住了,他該去哪裏找呢?寧寧直覺的孤寂四麵襲來,就像秋天裏晚間冷冷的風一樣,讓他無處可逃,不由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