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三周過去了,寧寧和老牧人的眾羊羊已經很熟了,每天晚出早歸,剩餘時間就是閑聊、無聊,談家常理短,論物是人非。到了寧寧生平第十七個周四那天上午,天就下起了雪,因為氣溫還不是很冷,雪一邊落下,一邊融化,地麵一片泥寧。待到晚上,泥寧的地麵,積起薄薄一層麵粉樣的雪粒,羊羊們想,晚上應該再不能出去了。然而,晚飯過後,屋子裏傳來老奶奶暴怒謾罵的聲音,甚至還有啪啪啪的響聲。眾羊羊一致認為,那一定是老奶奶嫌老爺子懶了,在打罵老爺子呢。寧寧沒發表意見,但他比任何一個羊羊更肯定,那一定是那樣的。果然不出所料,大概半小時後,老爺子出了窯洞,在一片漆黑與泥濘中,趕羊羊出發了。得到院門口時,老奶奶開了屋門,大聲囔囔:“你不想活了,都幾個老毛驢歲數了,你還當你小孩呢?”眾羊羊互遞眼神譏諷說:“瞧,老爺子都聽話到這份上了,老奶奶還不放過,真夠有意思哩。”寧寧也深為老爺子鳴不平,然而他們隻是一隻隻羊羊,什麼也幫不了。就是那天夜裏,老爺子在山坡上摔倒了,滾了幾個滾,再沒起來。早上,太陽上來了,一位年輕婦女上山來,尋著了老爺子和羊羊們。拉拉說:“她便是老爺子那繼子的新媳婦兒,我們叫她‘妞妞’,住咱們老爺子那兩間窯洞的後邊。”
那妞妞長的不俊不俏,倒是屁股滿大,大概是坐月子練就的。隻見她到老爺子跟前,俯下身子喊:“她爺爺……爹……”,見老爺子沒應聲,上前推了推老爺子,老爺子直挺挺的了,這一情形,她顯然沒見過,隻嚇的往後退。退出兩步,站立了,眼裏已噙滿了淚水。是的,她沒有出聲,轉身離開了。走出幾米遠,又折回頭,將羊羊趕了,徑直往回走。待回到院子,進了屋,羊羊們很快聽到老奶奶嗚咽的痛哭聲。緊接著,老奶奶哭著出來了,哭的一踏糊塗,再不像平日那般鐵麵板臉了,還哭著要上山去。妞妞把她拉住了,勸了又勸,終算將老奶奶送回屋裏去了。不一會兒,妞妞從屋裏出來,走了,約一時辰過後,回來了,也帶回了老爺子。老爺子躺在一駕毛驢車上,一聲不響,由另一位老爺子和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護送。拉拉說:“駕車的那老爺子是咱們老爺子本家的一個侄子,而那個瘦小的中年男人是咱們老爺子繼子的結義兄弟。”
整個上午,羊羊們被關在羊柵裏,一個個探頭向外看,見有三位老人來過又走了。前來的是一對年過花甲的老年夫婦,後來的是一個瘦的隻皮包骨的高個老太太。拉拉說:“他們是咱們老爺子的棍友,去年整個冬日裏,常整日整日地來找咱們老爺子玩棍牌,這次來應算是專程給咱老爺子送行吧。”寧寧:“有朋友能專程送行,也算沒白活。撫養我的那個老奶奶,不知現在還在世不了,將來有個三長兩短,我恐怕還不能給她送行呢。她幾乎沒有一個朋友。”拉拉驚訝地問:“真的嗎?”寧寧看看拉拉,問:“你覺得我會和你說謊麼?”拉拉搖搖頭,轉個臉色,慢吞吞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寧寧再看看拉拉,覺得拉拉心裏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就在寧寧和拉拉閑談的時間,那個瘦小的中年男子進了羊柵,直衝皮皮走過去。皮皮顯然被嚇了一大跳,一躍就是兩米開外,一下子把柵欄裏所有的羊羊都驚起來了。然而,那小個中年男子,身手也還有三分敏捷,借著羊柵裏空間小的優勢,追了兩個圈兒,就把羊羊們聚在一個角落裏了。皮皮知道那小男人是衝自己來的,左躲右藏,幾乎用盡所有能勢,但他隻有一隻角,特征也太明顯了,那能躲的過呢?那小個男人見羊羊擠在一處了,猛地突進去,一把就抓住了皮皮那隻獨角,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他向外拖了去。沸沸緊張地問眾羊羊:“這是要做什麼呢?他為什麼要抓我弟弟?”滴滴轉著白眼說:“他那個頑劣,命硬著呢,死不了的!”翠翠聽了姐姐的話,在一旁哧哧直笑。一向少言寡語的糜糜冷不丁說:“也許,要被用作陪葬了。”眾羊羊一下子聽愣了,齊把眼睛盯向糜糜。糜糜見眾羊羊驚異的眼神,心底發虛,口不由己地說:“我是……猜的,隻是……也許吧。”金金小聲說:“真是烏牙嘴。”眾羊羊聽後,不再有羊羊發言了。過了會兒,拉拉說:“大家不用擔心,應該沒什麼事。我聽說,古代是有陪葬一說,但即便陪葬,也要用個全胳膊全腿兒的,像皮皮那缺了件兒的,要都不要的。”沸沸:“大姐,真有這麼一說?”拉拉淡然一笑:“嘿,你怕了,抓去的又不是你。你怕個什麼,真夠熊的。”莎莎插話道:“人家沸沸必定是皮皮的哥哥嘛,是擔心!”莎莎輕佻的語氣,似乎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些,然而濃濃的血腥味卻很快就從牆外漫跳進羊柵裏了。眾羊羊一瞬那間,都聞到了,不覺一個個凝住了嘴巴。沉默,是羊羊們對逝去兄弟最肅穆的送別!
晚間,老爺子的繼子回來了,很快在院子裏搭起一個靈棚,將老爺子的遺體棺木搬了進去。棺木大頭的正前方,擺一張貢桌,有碗碟等置在上麵。這些,羊羊們是從柵門縫隙裏看到的。羊羊們不知,那碗碟裏的貢食,有皮皮寶貴生命的厚禮。羊羊們隻是更清楚地聽到了老奶奶的哭訴聲。那種悲傷,震蕩著小山村,也震蕩著小山村的山。拉拉說:“皮皮是去了,但做為羊羊,如果能把生命獻給主人,在天有靈,也應該有所欣慰的。你們聽那老奶奶的哭聲,似乎在說咱們羊羊呢。”眾羊羊傾心靜聽,很快就都聽明白了。老奶奶哭訴:“老頭子啊,早就說你把那些羊賣了吧,你不聽——你就不聽……晚說下雨了,你別出去了,你就是不聽——你就是不聽……你要真愛惜你的羊羊,就不該這樣走啊……你走了,誰照料他們呀……你聽得見聽不見我說話呀……我不讓你走呀……老頭子……”老奶奶哭的死去活來,嗓子早就啞了,還哭。老奶奶的兒子上前勸母親,卻被老奶奶生硬地甩開了。院牆外,一個老人說:“這老爺子娶個老伴兒沒白娶,死了總算有個哭的。”另一位老人說:“哭的還痛了哇,小夫妻過到老,也不過這樣哇。”眾羊羊突然明白過來了,那老奶奶之所以平日裏對羊羊們板著臉,恐怕是另有一種難言的情結呢;眾羊羊也突然明白過來了,這老爺子一去,他們羊羊恐怕就前途未卜了……
出生以來,已經是第十八個周六了,寧寧已經真的是一個大小夥子了,在羊羊族中,已經擁有絕對領先的馳速;在角力場上,也擁有一定優勢的力量。拉拉每天看著自己的大小夥子飛速成長,越來越有男子漢氣概,分外高興,然而寧寧對此似乎一無所知,依舊是心猿不羈,整日東奔西突,不知熱忠些什麼。事實上,自從老爺子逝後,羊羊們已經是一周多了沒有出過柵欄,精力旺盛的大小夥子那耐的住那樣的憋悶呢,也難怪寧寧有些躁動了。不過,他們出遊的日子這就來了。就在周六下午,老奶奶來到羊柵口,沒有再帶來什麼草料,而是帶了老爺子生前用過的那條大鞭子,正重其事地對羊羊們說:“你們那老爺子不在了,從今天起,奶奶帶你們出去溜達溜達”,說這些時,她的臉上依就掛著一絲絲苦澀。
老奶奶上不了山頭,帶羊羊們出去,隻能在人們秋收過後的麥茬地、豆茬地等處溜個彎兒。事實上,即便上了山,也沒什麼青青草原了,因為秋天去的太快了,冬天已然來臨,積雪不會輕易離去呢。讓羊羊們驚訝的是,老奶奶似乎比老爺子還身體硬朗呢,每每出去大半日裏,竟然不帶稍侍原地休息的,兩隻小腳也遠比想象中利索。眾羊羊一致認為,即便上山牧羊,老奶奶也應不比老爺子差的。羊羊們那裏知道,自從老爺子去了,老奶奶的心氣都散了,神精都毀了,讓她在屋裏坐會兒似比讓她上天,勞動的累和痛反倒更能安慰她。老奶奶帶羊羊們出去溜了兩天,到第三天時竟給羊羊們找到一個喜歡的地方——打穀場——是人們秋天將收割的莊稼堆積並用碌碡碾下種子顆粒的地方。老奶奶每天上午,都把羊羊趕到打穀場北邊一條深穀,然後前去穀場給兩戶人家幫忙。因為那年的雪來的太突然了,就像老爺子離開的太突然一樣,村裏有兩戶人家沒能及時將穀場裏的莊稼碾回家,連續半月多都要等太陽高起來時,去拔開壓在莊稼堆上的積雪,然後小心翼翼地另起一堆……天寒日短,每天做不了多少活,但每天又不得不做,這似乎是上天專為老奶奶設計的一項工作,至少老奶奶很熱心與這項工作……不,應該說是老爺爺和老奶奶們似乎很熱心於這份工作,因為那兩戶人家也是七旬多的老人了。羊羊們之所以喜歡打穀場,不僅是因為去打穀場時,老奶奶給羊羊們極大自由,還因為有幾戶人家要柴草沒用,就直接把打穀場上剩下的柴草推到深穀裏去了,羊羊們可以在那裏暖烘烘地曬太陽,做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