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在照像館中一度流行拍攝《求己圖》。這種照片采用兩次曝光的方法,把一人拍攝成二人。其中一人誌得意滿,氣昂昂地坐著,表現出無比的驕傲與蔑視;另一個則跪地向坐著那個“我”獻媚乞憐,奉迎討好。這種攝影把人的自卑與自傲的兩麵表現得淋漓盡致。因此,魯迅曾說如果將來要印立普司(liPPS)的《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實在是一張極好的插畫,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諷刺畫家也萬萬想不到、畫不出的”(《論照相之類》)。自傲與自卑還成正比例增長,即往往越自卑者在時空轉換之後卻表現出變態的自尊,處處爭強好勝,處處要高出人一頭。實際上在這種爭強好勝的後麵掩蓋著極其自卑的一麵。日本心理學家詫摩武俊在其所著《嫉妒心理學》中說,有強烈自卑感的人,“他整天都在關心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喜歡以別人與本身作一個比較,發現別人勝於自己時就會發脾氣、嫉妒,甚至作出攻擊性的行動”。
唐代人陽伯博曾在山南道一個縣中任縣丞,其妻陸氏是位名門之女,那個縣的縣令太太姓伍。一天,縣中的諸位官太太相會。伍太太問縣丞的太太尊姓,答道姓陸。(按,古代“陸”“六”同音。)她又問主簿的太太貴姓,答道姓漆。縣令太太突然發怒了,拂袖而起,離席入內。諸位太太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因何發怒,都要中途退席回家。縣令聽到這個不愉快的消息,馬上追進內室,問妻子發生了什麼事情?伍氏氣哼哼地回答:“縣丞太太說她‘姓陸’,主簿太太說她‘姓漆’,這都是因為我姓伍,才如此戲弄我。幸虧我察覺得早,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如果再問其餘的太太,她們一定回答‘姓八’、‘姓九’。”縣令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各人有各人的姓氏,你何必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計較呢?”於是,又叫她出去會客,不要弄得不歡而散。(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
故事中的縣官太太伍氏自然是本縣的第一夫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因而她處在較其他幾位太太都要優越的地位上。大約她出身寒微(唐代猶有南北朝遺風,比較注重門第),又心智低下(心理學家認為心智越低下者越好嫉妒),便要事事爭先,處處出頭,更怕落在人後。在與縣中諸位官太太會麵時,知道陽伯博之妻陸氏出身名門,便對她是個刺激。當她詢及諸位姓氏時又恰逢姓陸、姓漆。這一下便觸了縣官太太內心深處那根自卑的神經,使她作出具有挑戰性的行動,拂袖而去。縣官太太的邏輯是,我是縣中第一夫人姓伍,你們丈夫都是我丈夫的屬吏,竟敢姓“六”、姓“七”,再問下去還有可能姓“九”、姓“十”,那還得了。處處想占上風者,但一出師就敗下陣來,故而怒不可遏。我想:這位太太一定是十分平庸,毫無所長,能勝人處不多,所以在姓氏上也要與人分個高低。不過還好,縣老爺心智還算夠用,他沒有順水推船,張大其事,下令縣承和主簿的太太更名改姓,而是平抑了其妻的憤怒。這位太太也沒有把嫉妒化為憤怒的行動,更沒有作出攻擊性的行動。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倒不一定如此幸運,十年浩劫當中我們可以舉出許多例證。
我常想:江青等人迫害那麼多卓有成就的老幹部、老知識分子、老藝術家,除了政治的原因外,也有一定的心理因素。這位自命文革第一領導,又是第一夫人的女人,卻僅是個處級幹部、初中文化、四流演員,她除了在政治舞台上的一些拙劣表演外可以說是一無所長。這種實際與她的欲求形成巨大的反差。當她與周圍所接觸的人,以及同過去的熟人比較起來,自然會有無限的自卑。她多次說自己是“小學生”、“小人物”、“受壓二十年”,正是她的自卑感的流露。在她沒有權的時候,嫉妒、憎恨也許僅僅藏在心底,或僅僅形諸詞色。當她一旦執掌生殺大權時則分外可怕。這些都是我們親身經曆的,現在四十歲以上的人們也許還都記憶如新吧!與此相反,那位令江青無限神往的武則天,其出身經曆還遠不如江青。她先在太宗宮中作“才人”,太宗死後,削發為尼,又被太宗子高宗召入宮,後立為皇後。從當時觀點來看其行為,確有許多見不得人、值得自卑和掩飾的地方。這些駱賓王在為徐敬業寫討武瞾檄文時一一揭露出來,而且有所誇大,不無詆毀之處:像什麼“人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嚐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殺君鴆母”等等。其中有些不免是捕風捉影,空穴來風,但武則天看了這些,隻是嘻嘻一笑,當讀到全篇精彩之處,竟然說:“宰相安得失此人?”這才是胸襟和氣度。因為她的學識、才能、個性均有過人之處,所以她才能擺脫自卑和由此產生的忡種卑劣情感,江青雖然向慕她的地位,可是其能力,胸襟與武氏相比,卻是天差地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