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拍馬是不是也有個水平高低、技術優劣的問題,否則為什麼拍馬者眾,而卓有成效、足為法式者甚少呢?不善拍馬者熱情很高,技術拙劣,有時一語既出,恰好逢彼之怒,邀賞未成,反而出現了負麵效應,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其結局自可想見。而有的人則善於因人製宜,尋找空隙,有的放矢。諛詞一出,使受者感到真是“於吾心有戚戚焉”;有的善於審時度勢,見風使舵,隨機應變,出奇製勝,甚至與“批評”交相為用。在旁觀者看來,拍馬者不僅沒有脅肩諂笑、低眉順眼的賤態,反而是義正辭嚴,風骨嶙峋,滿臉都是正義;實際上是化愛心於責罵之中,使受者滿心歡喜,骨節皆酥。其水平之高足以入“方位傳”。當然這些能用語言文字說出的還是“道”之粗者,其精微之處,那是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可惜的是這些足以作為樣板的拍馬藝術,曆來缺少細致的分析和鄭重的推薦,對拍馬者的成功之作也缺少表彰,因而使有誌於此道者失去了學習、揣摹的機會,隻能在黑暗中摸索。真是“天不生××,萬古長如夜”啊!我想之所以如此,大約是由於“拍馬”的名聲太壞的緣故。不知始自何時,這種壞名聲形成了社會公論,於是,芸芸眾生,人雲亦雲。但拍馬通向成功之路最為便捷,特別是花費的成本可以說是最小、最小、最小,而取得的成績卻是最大、最大、最大。因而,一些即使口頭上對“拍馬”大張撻伐的人,心頭也難免對它有幾分難以壓抑的向往。
為了讓優秀的拍馬典範彰顯於世,使有誌於此道者學有所從,在花樣翻新的各種“國粹”中不至於少此一“粹”,本篇鄭重向讀者推薦明代一個拍馬的範例,雖然,不敢以指點迷津者自居,但也可以就此例揭示此道的一些訣竅。
明末清初史學家談遷在《棗林雜俎》中記載道:常熟相國嚴訥家居之時,有位老儒常常登門伺候,陪他聊天。一夫,老儒突然向相國問道:“嚴先生,您自己考慮考慮,與孔聖人比一比,怎麼樣?嚴訥聽他把自己比作孔子,十分驚駭,忙說不敢!不敢!”老儒坦然地說:“您先別推辭,我說的不是道德,而是指名聲與地位,您比孔子如何?”嚴回答說:“如果就地位而論,孔子僅僅是春秋時魯國司寇,而在下是個大明宰相,要超過聖人許多了。”老儒笑了笑,又提出第二個問題:“老先生,如果與周公相比,您以為怎麼樣?”嚴訥感到驚慌失措,更加推辭。老儒平靜地說:“周公為周朝開國宰輔,周新得天下,政務紛然,千頭萬緒;又有許多流言,說他要篡成王之位,整日生活在憂懼之中,真是不如您作太平宰相啊!”接著,老儒又向嚴訥問道:“老先生,如果拿太古聖王伏羲氏與您相比,您覺得如何呢?”此話一出口,把嚴訥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老儒見此狀,哈哈大笑,說:“今天早上起來,我沐浴更衣,虔誠地向伏羲卜問吉凶;可是一聽到您要召見我,於是,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我馬上舍棄了伏羲氏,來到府上。您沒有感到,您比伏羲氏的威力大多了嗎?”嚴訥聽到此,五髒六腑,無不熨帖,於是也開懷大笑起來。故事到此結束,但它給人的啟示是極豐富的。
嚴訥位置宰輔,善撰青詞,小心謹慎,深受嘉靖、萬曆等皇帝的寵信。對於這樣的達官貴人,爭而諂媚獻諛、頌揚其才德者不知凡幾?不知多少頌詞要灌入嚴訥的耳中,他的耳朵可能已被磨起了老繭。因此再要千篇一律地歌功頌德,可能嚴訥會令仆人把他叉出去。而這位“老儒”的確才情不凡,他不用甘言美語,隻是提出問題,請嚴訥自己思考先生自視,與孔子何如?這句話似質問,似責備,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實際上是“求備於賢者”,也就是說隻有對賢者才能提出這樣的高標準。“老儒”深知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強烈地要求他人重視自己的意願。孔子是聖人,是萬世師表。讓嚴訥與孔子相比,就是對嚴訥的極大肯定。嚴訥初聞此言十分“駭遜”,隻不過是習慣勢力的作用罷了。“老儒”退了一步,“非謂道德也”,孔子的道德是連皇帝也不敢與之比肩的;“第論名位”,用此“誘語”令嚴訥自己說出其名位遠高於孔子。於是嚴訥與孔子的可比性成立了,而且勝於孔子。結論是嚴訥自己作的,而問題的提出則是“老儒”。試想嚴訥心中該是多麼自滿自足!對引而不發、隻是引導嚴訥認識自己“價值”的老儒該是多麼感激!“老儒”沒有一句甘言美語,但卻遠勝於甘言美語。然後“老儒”又用同樣的手法把周公、伏羲等更為名牌的聖賢拉了出來,與嚴訥相比,作他的陪襯。最後說到我本求卜於伏羲,但聽到您的召喚,我便舍他而就您,意謂您的權威和您給我的利益不是遠勝於伏羲嗎?他把自己的要求融入了對嚴訥的頌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