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俗人”的幽默(1 / 1)

魯迅在《論俗人應避雅人》中言俗人應該有甘當“陪襯人”的風格,以成全“雅人”之“雅”。本著相反相成的原理,最好是“俗人”越“俗”,才能突出“雅人”之“雅”,使他們在人生的舞台中心,顯得光彩分外照人。如能知趣、湊趣則更被“雅人”所歡迎。《紅樓夢》中的清客詹光、單聘仁,雅中透俗,在他們的陪襯下使得娶趙姨娘那類女人為小老婆的賈政也顯得清剛方正、頗有標格,從而達到“雅人”的標準。“俗人”如果不能幫閑湊趣,最好也不要大殺風景,弄得“雅人”下不了台,雅不下去。潘大臨的“滿城風雨近重陽”,隻有一句便被拍門催租的差役所打斷,未能風雅到底。這是說“雅人”、“俗人”之間不能心心相印之故。古人雲道不同不相為謀。雅俗之道不僅不同,簡直是對立。“俗人”自然應該避免與“雅人”相撞。雅人如此,雅官則更令人生畏,雅官所至,俗人更應退避三舍。雅人又離不開俗人,魯迅曾說當一位多情郎君希望天地之間隻留他與多情妹子二人時,也沒忘了還要留一個賣大餅的,否則他們的高情雅誼,難以堅持幾天。雅官要“雅”,自然不必幹俗務,譬如挑水、作飯之類。但他們又不能瀟灑如神仙那樣餐暮霞、飲朝露,即使如此,這些也須俗人去取,不能張口即來。因此,要“雅”到底,必須要有俗人作出奉獻。“瀟灑走一回”,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有首打油詩說:

紅帽哼兮黑帽哈,風流太守看梅花。梅花忽的開言道,小的梅花接老爺。

你看,這位“風流太守”要看“歲寒三友”之一的梅花,以顯示其風雅,則必須有頭戴“黑帽”、“紅帽”的衙役為之鳴鑼吆喝開道,到了山中或花園,孤傲高潔的梅花也要俯身相迎,這樣才與雅官的身份相合,不過隻是降低了“雅”的程度,因為,烘托其雅的梅花“忽的”俗了起來。

俗人的貢獻,雅官是往往視而不見的。有個笑話說,某官風雅至極,每天坐著四人轎,上朝下朝,看花問柳,尋詩覓句;當轎夫向他要四個轎夫的工錢時,他感到非常奇怪,為什麼兩個人抬我,而要四個人的工錢?他眼中隻有走在前麵的兩個轎夫。馮夢龍《笑史》中有個《半日閑》的故事說:有位貴人到寺廟中去休閑遊玩,在為他準備的筵席上,酒足飯飽,十分愜意,於是便高誦唐人李涉的詩句:‘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老和尚聽到貴官吟詠,笑了起來。這位貴人問老和尚為什麼笑呢?和尚回答說:‘為了您這個“半日閑”,老僧已忙了三天了。’這也是個不知趣的老僧,那壺不開提那壺,一開口就提“雅”的代價問題,仿佛是想讓剛剛享用完山珍海味的人們去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清掃灑滿雞頭魚刺、殘肴剩粒的地麵一樣。這樣,貴人又與俗人多了一層隔膜,所以,彼此就更不能相互理解。

孟子曾經勸梁惠王說“獨樂樂不若與民同樂”,意謂自己在宮中獨享歡樂,還不如到廣闊天地中與百姓一同歡樂。我想如果梁惠王真的聽從了孟老夫子的勸告,帶著宮繽妾媵、文武百官、虎賁衛士到民間去與民同樂,為此老百姓要付出多少代價:修整道路、栽花種草、粉刷房屋、美化街巷,要準備多少時日?屆時自然還要表現出得體的熱情、發自內心的歡笑和竭誠擁戴、感激之情。梁惠王走後,老百姓又要收拾多少時日?非得累吐了血不可。如此,“民”怎麼能支持得了!而“與民同樂”之後的梁惠王也許正以他能體恤下情、接近群眾、與老百性打成一片而沾沾自喜呢!大約,這也是由於地位相差懸殊、雅俗道途相異而形成的隔膜。當然,這是我的假設,但後世也不乏這類的例子。隋煬帝南下揚州,誌在尋歡作樂,且不必說。即使是為了鞏固清廷對江南統治的康熙南巡、乾隆南巡也都給國力、民力以極大的虛耗,而皇帝對此則一無所知。他們皆沉浸在臣僚的一片頌揚聲中,正在為自己的辛苦跋涉、勤政愛民而誌得意滿呢!在這方麵出身於下層社會的漢高祖劉邦則懂得一點社會實際。他作皇帝以後,衣錦還鄉,與家鄉沛中父老飲酒作樂,玩了幾天,準備返京,沛中父老挽留他。他很坦率地說:“吾人眾多,父兄不能給。”他是知道貴人們的“閑”與“樂”是須要他人——主要是普通百姓付出代價的。貴人們的“閑”、“樂”太過,求索太多,老百姓是要餓肚子的。《半日閑》中,老僧的幽默,不知那位貴官會不會有所領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