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詩歌早巳超出文學的範疇,有時它就如現今流行的名片,成為向他人與社會介紹和推銷自己的工具,特別是格律嚴謹、因難見巧的律詩、排律更給作者以向人展示才華、訴說懷抱的機會,因此紛紛被用於交際應酬、投贈幹謁。用現今時髦的話說,可以叫作“公關詩”,即是起到公關作用的詩。這類作品,作為詩的那些特征,如“詩言誌”、“詩緣情”、“言為心聲”等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如果讀者從中要尋找什麼生活、真情實感,隻能怪自己是笨伯。
投贈幹謁是作者把寫好的詩文呈給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一般說來皆有所求。宋以前以求官謀事為主,宋以後以請資助、打秋風者為多。因此作者在詩中都要詳述家世履曆,以及自己的誌向抱負。在這方麵如同今日印名片一樣,吹得越大越好。詩中或言自己數代簪纓、累世華胄,或言自己詩書傳世、抱道自守,總之是不同凡響。但詩中寫及當前處境則與印名片大相逕庭了,詩中不僅不能張揚自己的得意之處,還要反複陳述自己如何窮困潦倒,如何不得誌,不得展其長才,仿佛是落難公子、倒運王孫。這祥不僅能喚起對方的同情,也為張口求人作鋪墊。這種寫法逐漸成為一種程式——幹謁詩的程式。它影響極廣,像李白、杜甫這樣偉大的詩人也未能免俗。這類詩歌中所寫的內容究竟有幾分可信,則依作者的人品而定,謹愨老實者,打上幾分折扣,還有點兒可信之處;油滑玩世者,也許就是南轅北轍,相信一分則上一分的當。
馮夢龍《笑史》中記宋代李廷彥給上官獻上一首《百韻詩》,其中雲:“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長官看了十分同情他:“沒有想到您家中有如此大的災禍,兄弟全都死在外鄉。”李廷彥回答說:“您不必難過,這是寫詩,我隻圖個對偶工整親切。”有位客人在一邊與他開玩笑說:“何不寫作‘愛妾眠僧舍,嬌妻宿道房’,還可以保全兄弟呢!”
故事中的那位長官讀了《百韻詩》,受了誤導,相信了李廷彥的話,白白地浪費了感情,沒有想到廷彥隻是為了“對偶親切”。從李廷彥方麵說,他還是個老實人,沒有就坡下驢,默認了家中的“凶禍”,而就此求得一些同情與幫助。從上官那方麵說,他也是個忠厚長者,性情敦厚之人。其實,他看到長達百韻的幹謁詩,第一個念頭就應該是其中一定有大量的水份,有大量的“虛比浮詞”。這種百韻排律,即使精於此道的杜甫、白居易、劉禹錫,一生也未寫幾首,李廷彥有多大詩才?他要做足百韻詩,除首尾四句兩對不需要對偶句外,還要湊足九十八對一百九十六句對偶,這真是要捜索枯腸、沒話找話,自然會用許多不情之辭去充塞。其中最常見的是渲染不幸,它不僅有實際功效,從“藝術”上來說也是“歡愉之詞難工,窮愁之詞易好”,這是自古以來詩人們的共同認識。因此,李氏在“舍棄”了自己的兄弟之後,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上官”的關注。文學的社會效果達到了,可惜李氏沒有充分利用它,這也許是古人的淳厚之處。從公關角度看,這首“詩”是成功的,因為它引起對方對自己的關注,並表示了同情;從文學角度看,由於作者的自我招供,則貽人以笑柄,被認為是假冒偽劣作品的典型,被批評家揪出來示眾。平心而論,這類作品並非隻此一篇。它們大多散布在許多詩人詞人的作品集中,甚至被文學史家勾稽出來,作為研究他們生平家世的曆史資料,到處被人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