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應該一摑的怫徒(1 / 1)

佛徒釋子屬於世外,與人間世態本不相涉。但從中國的傳統來看,隻要一種主張、一種事物樹起了招牌,有了根基,能夠立足,於是便會有吃這種“主張”、這種“事物”的人。魯迅稱之為“啃招牌邊”的。這些“啃招牌邊”的往往與這種“主張”、這種“事物”毫不相關,他們關心的是從中能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主張遠離世事、清淨出塵的佛門有著無數勢利熏心、俗而又俗的徒子徒孫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佛教本非中國土產,它來自外洋,當初亦屬舶來品。這個“洋教”初入中土,受到自高官權貴到黎民百姓的排斥。為了使它能在中國生根、發芽、結果,一些從外國來的“洋”和尚頗能入鄉隨俗,走上層路線,借權勢以推行佛教,如五胡亂華時佛圖澄依靠後趙國主石勒、石虎,被尊為“大和尚”,奉為國師。另一位西域佛教大師鳩摩羅什先後曆前秦、後涼、後秦三國,皆受到最高統治者的禮遇。高僧尚且如此,至於芸芸俗僧多借“佛光”攀附權門,去獲取些許物質利益更是司空見慣之事。因此,佛教自傳入中國,就缺少原產地天竺信徒固有的那種超脫精神。天竺僧侶往往要退隱深山曠野,習靜修禪,從簡樸無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生活中去冥契佛理,探索人生真諫。他們甚至做出常人很難做到或很難堅持下去的苦行,以表示其信仰的虔誠。不管怫教是否體現了“終極真理”,但在天竺的創造者與許多佛門弟子都是超脫了功名利祿,把它作為真理來迫求和信仰的。特別是大乘佛教,它以普渡眾生為宗旨,以奉獻為說法準則。而佛教中土化以後,許多大廟巨刹都建在紅塵擾攘的繁華大都市之中,有些建在山中的古刹也要在京城設立辦事處(如清代潭柘寺就在北京設有辦事機構)。“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兩者都是氣焰熏天的。一些聲名顯赫的大和尚出入朝堂,介入政治,攫取大名大利,連王公貴族也要畏懼三分;而小和尚散播民間坑蒙拐騙,追逐小名小利這些在《紅樓夢》中皆有充分的描寫,難怪賈寶玉要誹僧謗道。這些佛徒的作為很難令正直的人不產生反感》宋代《明道雜誌》所記《丘濬摑禪師》中的珊禪師也是這一類佛徒。殿中丞丘濬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在杭州時,有一次他到廟中參拜珊禪師,禪師十分倨傲,接待也無禮貌。過了一會兒,有杭州將領的子弟來拜謁他,禪師聽了馬上從殿上走下台階相迎,態度十分恭敬,禮貌也很周全。丘濬見此,心中很不平衡。將軍子弟走後,丘濬問珊禪師:“和尚,為什麼您接待我時那麼倨傲,而接待杭州將軍子弟又那麼恭順呢?”禪師回答說:“接待州將子弟,實質上是不接待;表麵上看沒有接待您,實際上是接待。”丘濬聽了勃然大怒,跳了起來,打了珊禪師幾個耳光。禪師極為驚愕,而丘濬徐緩地說:“和尚別生氣,打你實際上是不打你;我要不打你,才是打你。”

丘濬摑了珊禪師幾個耳光,看來頗有點以官壓民、仗勢欺人之意,但從這位禪師的勢利眼作風與事後的詭辯來看,確實是值得一摑。對直接管轄他的“州將”的子弟“禮貌甚恭、降階相迎”,而對與他關係不大的丘濬則冷眼相對,十分倨傲。他對一般平民百姓的態度由此可以想見。一般息事寧人者也就一走了之,而丘濬是非常認真的人,不講麵子,當麵質問,使禪師下不了台。更為可惡的是他毫無愧意,還要以禪宗話頭為自己辯解: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接”——迎接,本來是個外延、內涵都極清楚的普通概念,而被珊禪師“禪化”以後,成為不可捉摸,又頗有些“辯證意味”的朦朧概念。

禪宗是典型的中國化佛教,它舍棄了天竺佛教的繁瑣與思辯色彩(這在中國人看來是有點呆頭呆腦的),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指示人們簡單的、速成的求佛之路。為此他們好用奇言怪語、荒唐的手式或動作來闡發禪理,固然其中有些可令人深思,但許多則是為了驚世駭俗,使人莫測高深,流於欺騙。這位珊禪師用的則是詭辯。他的兩句話用了四個“接”字,但字同並非所代表的概念也相同。前一句的“接”乃指形體所表現出的恭敬地迎接。“不接”中的“接”乃指自己內心對來者的態度。意為雖然我恭敬的迎接他,但內心並不歡迎他來。“不接是接”意為對你雖很倨傲,但內心卻已恭敬地歡迎您的到來。對於這類誰也無法探測其內心的詭辯,最好的破除方法是實踐。於是丘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開五指,摑了他幾個耳光,並運用其邏輯:“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懲罰了這個勢利小人。

丘濬是殿中丞,大小是個官,珊禪師無權無勢,隻想依附他人得些餘光,這樣懲治也還可行。至於那些勢高位尊的大和尚,出入皇宮,結交權要,人們趨奉尚且不及,除了皇帝,誰敢懲治?那麼他說什麼,也就是什麼了。即使他的話中紕繆百出,前後矛盾,丘濬者流也隻有恭敬聆聽的份兒,不敢妄有非議,更不用說動手動腳了。

一個宗教、一種學說如果被這類俗而又俗的“信徒”所把持,那麼它們立意普渡的芸芸眾生又怎麼能相信它們呢?“信仰危機”往往不是來自於外,而是發生於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