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的《廣笑府》中說:有個暴發戶,手中有了錢便風雅起來。一天早晨,他從花園裏回來,哼哼唧唧,自稱生病了。“剛才還好好的,這麼一會兒就得病了?”暴發戶的老婆奇怪地問。他回答:“今天一早到花園裏看花,滴了一身薔薇露,受了涼。趕緊派人請醫生來看一看,吃點藥。”老婆大笑起來:“當家的,你忘了當初我與你一起要飯時候的事了吧!有一天我們倆在苦竹林下被大雨淋了一夜,也沒見你像今天這個樣子。”
如果僅從題目看,讀者會以為是寫出身於富貴之家、體弱多病如林黛玉、賈寶玉一類的佳人才子,因為似乎隻有他們既弱不禁風、不勝寒露,而又不能忘情於看花賞月,不料想文章開篇就給大家引出一個暴發戶的故事。這位附庸風雅的暴發戶在不久之前還是個哀告於路、露宿於野、居無定所、遊蕩四方、衣食無著的遊民。這種出身、經曆,如果沒有鐵打銅熬的筋骨早被淘汰,而現在卻要裝出嬌弱不堪的小兒女樣子,自然會引起讀者的訕笑。
明、清兩代,由於社會長期安定,人口迅速膨脹。人口激增促使社會各個階層之間的垂直流動加劇。許許多多高官顯貴(如明代的宗室,清代八旗中的從龍勳舊),下降為平頭百姓;田連阡陌的地主富紳,轉眼間淪落為輾轉溝壑的遊民乞丐。對於這種社會現象,《紅樓夢》的《好了歌解》中有生動而形象的描寫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曹雪芹雖然也寫出了貧富貴賤之變遷無常,但他立足在富貴變為貧賤,因此在描寫這些社會現象時是充滿了悲愴之情的。而此篇則寫的是由貧而富至“暴富”者忸扼作態的心理及行為,因此特別富於喜劇色彩。
封建社會什麼人才能“暴富”?除了“平地一聲雷”,平民布衣通過科舉考試出人頭地,如蔡伯喈(指戲劇中的)、高文舉中狀元,範進中舉等等之外,也就是一無所有但能量很大的遊民。老老實實、掙紮苦作的農民,出賣一天手藝換一天飯吃的手工業者,將本求利的小商小販,都很少有暴富的機會,而輾轉四方、無牽無掛、富於閱曆、勇敢而具有冒險精神、又很少有道德約束的遊民則有較多的機會發跡,特別是在社會動蕩的時期,更是如此。明初的朱元璋及其許多開國元勳都是遊民出身。
遊民的社會地位、經濟地位陡然上升,但其文化地位卻不能水漲船高,這看來是十分可悲的,但也是不能更改的事實。文化在社會中是身份地位的標誌,所以,潦倒到要飯的孔乙己也不肯脫下長衫,也不放棄滿口的之乎者也,破落戶也要時時炫耀“衣上杭州舊酒痕”。因此“暴富”者也熱望在文化上來個突飛猛進,用以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然而文化基礎限製了他們,他們想不出新點子,隻能從現成的文化人的生活中汲取“詩情”,甚至沐猴而冠地生硬模仿。於是“曉起看花”後,自稱被“薔薇露滴損”等滑稽戲出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