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7.關於蝙蝠的遐想(1 / 1)

“黃昏到寺蝙蝠飛”算不得什麼優美的意境,但翩翩飛舞的蝙蝠卻頗受中國畫家的青睞。憑著它那副“不禽不獸”的尊容,居然還能常與占盡初春風光的杏花一起入畫成為“福澤”的象征。這也許是沾了名字的光吧!“杏”“蝠”者,幸福也。這正是人類奮力以求的生活理想。福是不能沒有金錢作後盾的,於是,又有了在錢上塗了蝙蝠之血即可以招致錢幣飛來的傳說。這樣,蝙蝸在世俗的心目中樹立了確切不移的地位,老百姓在新春佳節之際總忘不了它,鮮豔的窗花剪紙中往往就有它的形象,它代表了老百姓的向往。然而,寓言家對於蝙蝠似乎沒有甚麼好感。馮夢龍《笑府》中說:鳥王鳳凰在慶祝壽誕時,百鳥皆來朝賀,唯有蝙蝠不來。後來,鳳凰見到蝙蝠便責備它:“你是我的下屬,為什麼我過生日,你不來祝賀呢?”蝙蝠說:“我有足,屬於獸類,根本不歸你管,為什麼要向你祝賀呢?”後來,百獸之王麒麟作生日,蝙蝠也未到場。麒麟去責備它不恭,蝙蝠回答說:“我有翅膀會飛,屬於禽類,為什麼必須向你祝賀生日呢?”不久,麒麟與鳳凰見了麵,談起了善於投機的蝙蝠,相互感慨:“真是世風日下,生出這種非禽非獸的東西,實在無可奈何!”麟鳳感慨也就是作者的感慨。感慨的原因在亍蝙蝠難於歸類,它到底算什麼?這不僅使寓言家困惑,更令他憤懣。這正是當時統治者意識的反映。

中國古代社會,統治者為了統治的方便與實現有效的社會控製,把治下的人群分為若幹品類,例如士農工商是按照職業分類,君臣父子是按照尊卑分類,聖賢盜賊是按照品德分類,至於九品清議、性三品說等等皆是分類之法。其中最重要的是按地位分類,古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之說。每個人都應自覺地“對號入座”,把自己排入某個等級之中。對於不同等級的人,統治者有不同的政策規定,這些規定,古人稱之為禮。它比政策管得更為久遠、細膩。禮的儀文繁瑣眾多,故有“儀禮三千”之說。

古代往往禮樂並稱,實際上兩者相反相成。樂導和,禮主別。統治者正是通過禮儀條文,對於不同類別的人,采用不同的方法教化,從而實現有效的社會控製。禮依據差別,也在製造差別。例如,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是不同等級的人,禮依據他們的等級分別規定了他們的衣食住行,彼此不能躐等。因此,各種類別的人,標誌分明,仿佛“文化大革命”中的“黑五類”、“黑六類”中的人一樣,掛上不同的牌牌,省去了許多內查外調之功。

當然,社會是複雜的,不可能如“禮”規定那樣齊整劃一,越禮之人,代代不免,特別是在社會混亂、禮崩樂壞之時,更是層出不窮。沒落的王侯貴官,經濟上入不敷出,難以維持原有的一套禮製;有些內囊掏空、架子不倒,許多禮數也往往從簡,不敢像往昔那樣鋪排。另一方麵,暴發戶腰纏萬貫內外發燒,不滿意禮製對他規範,自然要突破原有的儀文,用金錢妝點自己的臉麵,於是,交結官府、巴結權貴、服飾躐等、車馬逾製便成為暴發戶的家常便飯。錢更多的可以花錢捐官,擠入官僚隊伍,改換門庭,使自己進入另一“類”。當這些穿著蹩腳官服的新貴,自認為已經脫胎換骨、羽化登仙、可與豪貴縉紳稱兄道弟的時候,而在那些“老貴”,或雖已沒落但尚未被擠出這個品類的“老貴”看來,他們仍屬於“不倫不類”。當然,這些新貴雖然背離了原屬等級的禮製,但他們肯定會嚴格恪守新加入等級的禮製,正如一年級新生肯定比他們的大哥哥、大姐姐更注意站隊規範一樣。因此,“老貴”對新貴的看法不能說明他們真的不倫不類,隻是反映了破落戶對暴發戶的嫉妒。

另外,在社會的演變中,還有一種人從原屬的“類”中脫離了出來又未能進入另一“類”,彷徨無歸,成為“三不管”的遊民。天、地、官府都不在他們眼下,這正如既不肯朝拜鳳凰、也不去祝賀麒麟的蝙蝠一樣。這種擺脫了各種規範、身份不明的人最為統治者所憎惡。因此,可以說遊民才是真正的“不禽不獸”,或說不倫不類,甚至可以說是“無倫無類”,成為官府的控製力量難以達到的一群。他們無家無業,又無歸屬,再因走投無路隨時會起來鬧事,打碎社會控製,把天上地下搞得大亂,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正是這種事態的象征。遊民還擺脫了宗法社會賴以維持的血緣與地緣關係,為封建教化所不及。封建統治者特別迷信教化的作用,因之,對於化外之民自然是深惡痛絕的。的確,化外之民也最容易成為社會的渙散劑,造成社會的混亂甚至動亂,成為實現有效社會控製的反作用力。總之,社會失控使得遊民大量湧現,遊民的激增又使得社會進一步失控。所以,一些代表統治階級意見、力圖維護社會穩定的文人必然會寫出討伐“無倫無類”的遊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