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玉”“木石”兩交會(1 / 3)

曹雪芹

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1)。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了,那裏肯在家一日?”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裏間不是?你去瞧他,裏間比這裏暖和,那裏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寶玉聽說,忙下了炕,來至裏間門前,隻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寶玉一麵看,一麵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隻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令鶯兒:“斟茶來。”一麵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麵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係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隻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後人曾有詩嘲雲: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來真麵目,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但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內銜下。今若按其體畫,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隻按其形式,無非略展開些,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麵圖式通靈寶玉反麵圖式通靈寶玉一除邪祟

莫失莫忘二療冤疾

仙壽恒昌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麵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道:“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2)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麵說,一麵解了排扣,從裏麵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3)。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麵有四個篆字,兩麵八字,共成兩句吉讖(4)。亦曾按式畫下形相:金鎖正麵金鎖反麵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麵又問寶玉從那裏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隻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係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麵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齊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麵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因問:“下雪了麼?”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鬥篷來不曾(5)?”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候兒,就在這裏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裏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了鬥篷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各散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