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追憶李長之(1)(1 / 2)

稍微了解我的交友情況的人,恐怕都會有一個疑問:季羨林是頗重感情的人,他對逝去的師友幾乎都寫了紀念文章,為什麼對李長之獨付闕如呢?

這疑問提得正確,正擊中了要害。我自己也有這個疑問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我隻能說,原因不在長之本人,而在另一位清華同學。事情不能說是小事一端,但也無關世界大局和民族興亡,我就不再說它了。

長之是我一生中最早的朋友。認識他時,我隻有八九歲,地方是濟南一師附小。我剛從私塾轉入新式小學,終日嬉戲,並不念書,也不關心別人是否念書。因此對長之的成績如何也是始終不知道的,也根本沒有想知道的念頭。小學生在一起玩,是常見的現象,至於三好兩歹成為朋友,則頗為少見。我同長之在一師附小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不記得同他有什麼親密的往來。

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視晨先生,是有名的新派人物,最先接受了“五四”的影響,語文改文言為白話。課本中有一課是舉世皆知的“阿拉伯的駱駝”。我的叔父平常是不大關心我的教科書的。無巧不成書,這一個“阿拉伯的駱駝”竟偶然被他看到了。看了以後,他大為驚詫,高呼:“駱駝怎麼能說話呢?荒唐!荒唐!轉學!轉學!”於是我立刻就轉了學,從一師附小轉到新育小學(後改稱三合街小學)。報名口試時,老師出了一個“騾”字,我認識了,而與我同去的大我兩歲的彭四哥不認識。我被分派插入高小一年級,彭四哥入初小三年級。區區一個“騾”字為我爭取了一年。這也可以算是一個軼事吧。

我在新育小學,不是一個用功的學生,不愛念書,專好打架。後來有人講我性格內向,我自己也認為是這樣;但在當時,我大概很不內向,而是頗為外向的,打架就是一個證明。我是怎樣轉為內向的呢?這問題過去從未考慮過,大概同我所處的家庭環境有關吧。反正我當時是不大念書的。每天下午下課以後,就躲到附近工地堆磚的一個角落裏,大看而特看舊武俠小說,什麼《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東周列國誌》、《封神演義》、《說嶽》、《說唐》等等。《彭公案》我看到四十幾續,越續越荒唐,我卻樂此不疲。不認識的字當然很多。秋妹和我常開玩笑,問不認識的字是用筷子夾呢,還是用笤帚掃;前者表示不多,後者則表示極多,我大概是用笤帚掃的時候居多吧。讀舊小說,叔父稱之為“看閑書”,是為他深惡而痛絕的。我看了幾年閑書卻覺得收獲極大。我以後寫文章,思路和文筆都似乎比較通暢,與看閑書不無關聯。我痛感今天的青年閑書看得不夠。

是不是看閑書有百利而無一弊呢?也不能這樣說,比如我想練“鐵沙掌”之類的笑話,就與看閑書有關。但我認為,那究竟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大張撻伐的。

看閑書當然會影響上正課。當時已經實行了學年學期末考試張榜的製度。我的名次總盤旋在甲等三四名,乙等一二名之間,從來沒有拿到過甲等第一名。我似乎也毫無追求這種狀元的野心,對名次一笑置之,我行我素,閑書照看不誤。

我一轉學,就同長之分了手,一分就是六年。新育畢業後,按常理說,我應該投考當時大名鼎鼎的濟南一中的。但我幼無大誌,自知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我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隻是湊合著報考了與“爛育英”相提並論的“破正誼”。但我的水平,特別是英語水平,恐怕確實高於一般招考正誼中學的學生,因此,我入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討了半年的便宜。以後事實證明,這半年是“狗咬尿泡一場空”,一點用處也沒有。至於長之,他入的當然是一中。一中畢業以後,他好像是沒有入山大附中,而是考入齊魯大學附中,從那裏又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但在北大預科畢業後,卻不入北大,而是考入清華大學。我自己呢,正誼畢業以後,念了半年正誼高中。山大附設高中成立後,我轉到那裏去念書。念了兩年,日寇占領了濟南,停學一年,1929年,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成立,我轉到那裏,1930年畢業,考入清華大學。於是,在分別六年之後,我同長之又在清華園會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