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之最初入的是生物係,看來是走錯了路。我有一次到他屋裏去,看到牆上貼著一張圖,是他自己畫的細胞圖之類的東西,上麵有教員改正的許多地方,改得花裏胡哨。長之認為,細胞不應該這樣排列,這樣不美。他根據自己的審美觀加以改變,當然就與大自然有違。這樣的人能學自然科學嗎?於是他轉入了哲學係。又有一次我走到他屋裏,又看到牆上貼著一張法文試卷。上麵法文教員華蘭德老小姐用紅筆改得滿篇紅色,熠熠閃著紅光。
這一次,長之沒有說,法文不應該這樣結構,隻是苦笑不已,大概是覺得自己的錯誤已經打破了世界紀錄了吧。從這兩個小例子上,完全可以看出,長之是有天才的人,思想極為活躍,但不受任何方麵的繩墨的約束。這樣的人,做思想家可能有大成就,做語言學家或自然科學家則隻能有大失敗。長之的一生證明了這一點。
我同長之往來是很自然的。但是,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同中文係的吳組緗和林庚也成了朋友,經常會麵,原因大概是我們都喜歡文學,都喜歡舞筆弄墨。當時並沒有什麼“清華四劍客”之類的名稱,可我們毫無意識地結成了一個團夥,則確是事實。我們會麵,高談闊論,說話則是盡量誇大,盡量偏激,“揮斥方遒”,糞土許多當時的文學家。有一天,茅盾的《子夜》剛出版不久,在中國文壇上引起了極大的震動。我們四人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就聚集在工字廳後麵的一間大廳裏,屋內光線不好,有點陰暗。但窗外荷塘裏卻是紅荷映日,翠蓋蔽天,綠柳垂煙,鳴蟬噪夏,一片暑天風光。
我們四人各抒己見,有的讚美,有的褒貶,前者以組緗為代表,後者的代表是我,一直爭到室內漸漸地暗了下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方才鳴金收兵。遙想當年的鵝湖大會,盛況也不過如此吧。
由於我們都是“文學青年”,又都崇拜當時文壇上的明星,我們都不自覺地拜在鄭振鐸先生門下,並沒有什麼形式,隻是旁聽過他在清華講“中國文學史”的課,又各出大洋三元訂購了他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鄭先生是名作家兼學者,但是絲毫沒有當時的教授架子,同我談話隨便,笑容滿麵,我們結成了忘年交,終生未變。我們曾到他燕京大學的住宅去拜訪過他,對他那藏書插架之豐富,狠狠地羨慕了一番。他同巴金、靳以主編了《文學季刊》,一時洛陽紙貴。我們的名字赫然印在封麵上,有的是編委,有的是特約撰稿人。虛榮心恐怕是人人有之的。我們這幾個二十歲剛出頭的毛頭小夥子,心裏有點飄飄然,不是很自然的嗎?有一年暑假,我同長之同回濟南,他在家中宴請老舍,邀我作陪,這是我認識老舍先生之始,以後也成了好朋友。
我同長之還崇拜另一位教授,北京大學德文係主任、清華大學兼任教授楊丙辰先生。他也是馮至先生的老師,早年在德國留過學,沒拿什麼學位,翻譯過德國一些古典名著,其他沒有什麼著作。他在北京許多大學兼課,每月收入大洋一千餘元,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他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夫人,以捧京劇男角為主要業務。他則以每天到中山公園閑坐喝茶為主要活動。夫婦感情極好,沒有兒女。楊先生的思想極為複雜,中心信仰是“四大皆空”,因此教書比較隨便,每個學生皆給高分。有一天,他拿給長之和我一本德文講文藝理論的書,書名中有一個德文字:Literatur Wissenschaft,意思是“文藝科學”。長之和我都覺得此字極為奇妙,玄機無窮,我們簡直想跪下膜拜。我們倆誰也沒有弄明白,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後來我到了德國,才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一般的字,一點玄妙也沒有。長之卻寫文章,大肆吹捧楊先生,稱他為“我們的導師”。長之稱他自己的文學批評理論為“感情的批評主義”。我對理論一向不感興趣,他這“感情的批評主義”是不是指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以主觀印象為根據,我不得而知,一直到今天,我也是一點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