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十分殘酷然而卻又十分光榮的回憶,拉近了我同侯仁之和周一良的關係。
一良是十分愛國的。當年他在美國讀書時,曾同另一位也是學曆史的中國學者共同受到了胡適之先生的器重。據知情人說,在胡先生心目中,一良的地位超過那一位學者。如果他選擇移民的道路,拿一個終身教授,搞一個名利雙收,真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而他卻選擇了回國的道路,至今已五十餘年矣。在這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中,他走過的道路,有時順順利利,滿地繁花似錦;有時又坎坎坷坷,宛如黑雲壓城。當他暫時飛黃騰達時,他並不驕矜;當他暫時墮入泥潭時,他也並不哀歎。他始終無怨無悔地愛著我們這個國家。我從沒有聽到過他發過任何牢騷,說過任何怪話。在這一點上,我雖駑鈍,也願意成為他的“同誌”。因此,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始終維持著可喜的友誼。見麵時,握手一談,雙方都感到極大的快慰。然而,一轉瞬間,這一切都頓時成了過去。“當時隻道是尋常”,我在心裏不禁又默誦起這一句我非常喜愛的詞。回首前塵,已如海上蓬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已經年逾九旬。我在任何方麵都是一個胸無大誌的人,包括年齡在內,能活到這樣高的年齡,極出我意料和計劃。世人都認為長壽是福,我也不敢否認。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輕的老友一個個先我離去。他們成了被哀悼者,我卻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對哀悼這種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覺的。
我這哀悼者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我內心的悲哀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魯迅筆下那一個小女孩看到的開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是人人都必須到的,問題隻在先後。
按中國序齒的辦法,我在北大教授中雖然還沒有達到前三甲的水平,但早已排到了前列。到那個地方去,我是持有優待證的。那個地方早已灑掃庭除,等待我的光臨了。我已下定決心,絕不搶先使用優待證。但是這種事情能由我自己來決定嗎?我想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我索性不再去想它,停筆凝望窗外,不久前還是綠蓋擎天的荷塘,現在已經是一片慘黃。我想套用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詩:“如果秋天到了,冬天還會遠嗎?”閉目凝思,若有所悟。
2001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