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的一些朋友也來了。我心裏實在感到不安。最讓我感動的是接近“米”壽的馮至先生來了,我的老友,身體虛弱、疾病纏身的吳組緗兄也坐著輪椅來了。我既高興,又忐忑不安,感動得我手忙腳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又實在出我意料,國璋兄也帶著一個大花籃來了。我們一見麵,仿佛有什麼暗中的力量在支配著我們,不禁同時伸出了雙臂,擁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這種方式在當前的中國還是比較陌生的。可我們為什麼竟同時伸出了雙臂呢?中國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在我們兩人的心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早已埋下了超乎尋常的感情,一種“貴相知心”的感情。在當時那一種場合下,自然而然地爆發了出來,我們隻能互相擁抱了。
在我漫長的一生中,那一次祝壽會是空前的,是我完全沒有意料到的。
我周旋在男女老少五六百人的人流中,我眼前仿佛是一個春天的樂園,每一個人的笑容都幻化成一朵盛開的鮮花,姹紫嫣紅,一片錦繡。當我站在台上講話的時候,心中一時激動,眼淚真欲奪眶而出,片刻沉默,簡直說不出話來。此情此景,至今記憶猶新。
我已年屆耄耋。生活得時間既長,到的地方又多。我曾到過三十來個國家,有的國家我曾到過五六次之多。本來應該廣交天下朋友,但是情況並非如此。我確實交了一些朋友,一些素心人,但是數目並不太多。我自己檢查,我天生是一個內向的人,我自謂是性情中人。在當今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合時宜的。但是,造化小兒仿佛想跟我開玩笑,他讓時勢硬把我“炒”成了一個社會活動家,甚至國際活動家。每當盛大場合,紳士淑女,峨冠博帶,珠光寶氣,照射牛鬥。我看有一些天才的活動家,周旋其中,左一握手,右一點頭,如魚得水,暢遊無礙。我內心真有些羨煞愧煞。我局促在一隅,手足無所措,總默禱蒼天,希望盛會早散,還我自由。這樣的人而欲廣交朋友,豈不等於駱駝想鑽針眼嗎?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蓋亦難矣。其中有機遇,有偶合,有一見如故,有相對茫然。友誼的深厚並不與會麵的時間長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數十年,甚至天天對坐辦公,但是感情總是如油投水,絕不會融洽。天天“今天天氣,哈,哈,哈!”天天像英國人所說的那樣,像一對豪豬,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天天在演“三岔口”,到了兒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反觀我同國璋兄的關係,情況卻完全不同。我們並不在一個學校工作,見麵的次數相對說來並不是太多。我們好像真是一見如故,一見傾心,沒有費多少周折。我們也都並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我們終於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難道真如佛家所說的那樣人與人之間有緣分嗎?
了解了我在上麵說的這個過程,就能夠知道,國璋的逝世對我的心靈是多麼大的打擊。我們倆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有什麼來生,有什麼天堂。
能夠有來生和天堂的信仰,也不是壞事,至少心靈可以得到點安慰。但是,我辦不到。我相信我們都隻有一次生命,一別便永遠不能再會。可是,如果退一步想,在僅有的一次生命中,我們居然能夠相逢,而且成了朋友,這難道不能算是最高的幸福嗎?遺體告別的那一天,有人勸我不要去。我心裏想的卻是,即使我不能走,我爬也要爬到八寶山。這最後的一麵我無論如何也要見的。當我看到國璋安詳地躺在那裏時,我淚如泉湧,真想放聲痛哭一場。從此人天暌隔,再無相見之日了。嗚呼,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1994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