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德裏,已經是春末夏初時分。北京此時恐怕還會飄起雪花吧,而在這裏,卻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還有其他許多不知名的鮮花,紛紅駭綠,開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紅花,開在淩雲的高枝上,發出了異樣的光彩,特別逗引起了我這個異鄉人的驚奇。
就正在這繁花似錦的時刻,我會見了將近20年沒有見麵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薩德先生。
當時,我剛從巴基斯坦來到德裏。午飯後,我站在我們大使館樓前的草地上,欣賞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從對麵草地上樹蔭下飛也似的跳出來了一個人,一下子撲了過來,用力摟住我的脖子,拚命吻我的麵頰。他眼裏淚水潸潸,眉頭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他就是普拉薩德。他這出乎意料的舉動,使得我驚愕,快樂。但是,我的眼裏卻沒有淚水流出,好像是我還沒有來得及把淚水釀出。
這自然就使我回憶起過去在北京大學的一些事情。
普拉薩德是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由印中友協主席、中國人民始終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爾先生介紹到北大來任教的。他為人正直,坦蕩,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從來不弄什麼小動作,不耍什麼花樣。借用德國老百姓的一句口頭語:他忠實得像金子一樣。在工作方麵,他勤勤懇懇,給什麼工作,就做什麼工作,絕不討價還價。因此,他同中國教師和曆屆的同學都處得很好,沒有人不喜歡他,不尊重他的。他後來回國結了婚,帶著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個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活潑伶俐,逗人喜愛。每次學校領導宴請外國教員,一個必不可少的節目就是要京生高唱《東方紅》。此時宴會廳裏,必然是笑聲四起,春意盎然,情誼脈脈,喜氣融融。
時光就這樣流逝過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過的日子也都是平淡無奇的日子。沒有興奮,沒有激動。沒有驚人的變化,也沒有難忘的偉績。忘記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點緊張。我就想方設法,加以勸慰。我現在已經忘記究竟對他說了些什麼話,但是估計像我這樣水平低的人,也絕不會說出什麼精辟的話。他可就信了我的話,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又忘記了是哪一年,他告訴我,想到莫斯科去參加青年聯歡節。我通過有關的單位,使他達到了目的。這些都是小事,本來是不足掛齒的,然而他卻惦記在心,逢人便說。他還經常說,我是他的長輩,是他的師尊。這很使我感到有點尷尬,覺得受之有愧。
天不會總是晴的,人世間也絕不會永遠風平浪靜。大約是在1959年,中印友誼的天空裏突然升起了一團烏雲。某一些原來對中國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轉向。但是,普拉薩德一家人並沒有動搖。他們不相信那一些造謠誣蔑,流言蜚語。他們一直堅持到自己的護照有被吊銷的危險的時候,才忍痛離開了中國。
接著來的是一段對中印兩國人民都不愉快的時光。我自己畢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曆史,十分關心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友誼。在這一團烏雲的遮蔽下,我有說不出來的苦惱,心情很沉重。我不時想到普拉薩德,想到他那一家人。當他們還在北京的時候,我實際上並沒有這樣想過,現在一旦暌違,卻竟如此憶念難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其中的緣由。難道我也想到“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嗎?我不知道,普拉薩德一家人在想些什麼,他們在幹些什麼。但是,我對於他那一家人對中國人民的深厚友情,是從來沒有懷疑的。我相信,他同廣大的印度朋友一樣,既能同中國人民共安樂,也能同我們共憂患。他們既然能度過麗日和風,也必然能度過驚濤駭浪。
事實也正是這個樣子。等到天空裏的烏雲逐漸淡下去的時候,從遙遠的西天傳來了普拉薩德一家的消息。他確實是沒有動搖。在那些日子裏,他仍然堅持天天到中國駐印度大使館去上班。當時大使館門外駐紮著軍警。每一個到中國大使館來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盤問。許多印度朋友,不管內心裏多麼熱愛中國,在這種情況下,也隻好望而卻步。然而普拉薩德卻毅然巋然,絕不氣餒。當他在中國生肺病的時候,我心裏曾閃過一個念頭,竊以為他太脆弱。現在才知道,我錯了。在大是大非麵前,他是非常堅強的。我認識到他是這樣一個人:在脆弱中有堅強,在簡單中有深刻,在淳樸中有繁縟,在平淡中有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