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病了,渾身一陣冷一陣熱,清醒的時候胸口悶得喘不過氣,糊塗的時候燒得像火爐,話都說不出來。繼凝還沒醒,這邊又倒下一個,柳氏周氏忙得兩頭轉,老大夫看過還是搖頭,苦著臉道:“心病,心病,治不了的。”

靜康從那日清晨走後,就再沒回來,叫靜哲去找,他怪靜康不顧繼凝死活,不去。靜霞出去找了兩次,都沒有找到。

整整半個月,大夫下了好幾帖猛藥,落塵忽寒忽熱的症狀才算退了,人已瘦得不成樣子,常常胸悶,咳嗽。以往溫柔的笑意顯得虛無縹緲,勉強得叫人心酸,惟有明眸依舊淺淨無波,似將什麼都看透了。

繼凝睡睡醒醒,醒的時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拉著靜哲的手,有時說:“五哥,還是你對我最好。”有時說:“四哥,你肯一直陪著我嗎?”

不管她說什麼,將他當成誰,靜哲都順著她,哄著她,哄到她睡了,才偷偷地擦幾滴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眼看年關將到,落塵支撐著幫婆婆打點府內事宜。

柳氏心疼地看她:“多虧有你在,不然這一大攤我真撲愣不開。靜康那孩子,哪兒想不開呢?好好的一個媳婦,好好的一個家都不要,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個多月了,可千萬別出什麼事才好!”不到兩個月光景,婆婆鬢邊又添不少白發,為家為兒子,她付出了一生的心血。雖然有時過於迂腐,不通人情,可說來說去,都是為了維護衛府的名譽和利益。這就是她的寫照,所不同的是,婆婆守的是動蕩的家族,而她要守的是落沒的家族。

靜康,你可還會回來?可還願意麵對這個讓你矛盾和痛苦的家族?可還願意受傷了你自尊的妻子?可還願意承擔凝兒的一片癡心?

凝兒的寒症已消,隻是身子更弱了,整天躺在床上,走動時需要人扶著。奇怪的是,昏迷時還常常流淚,醒了之後反而不流了,淚像流盡,整日發呆,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問她什麼,都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像燒壞了腦袋的樣子。學校早放假了,靜哲就****守著她,她不理他,他也不在乎。

新年的喜氣充滿大街小巷,穿上新衣的孩子們手裏抓著兩串糖葫蘆像一個個小肉團在雪地上奔跑嬉戲,喜弟和招弟拿了銅板手牽著手要出大門,落塵遠遠地叫道:“喜弟,招弟,四嬸帶你們出去好不好?”

兩個孩子甜甜地應著:“好。”

衛福上來道:“四少奶奶,老奴陪著你們吧。”

“也好。”從上次靜平的事件後,她就沒單獨出過門,到不是怕有什麼差遲,而是為了避嫌。

“我要這個,我要那個,還有那個……”兩個孩子像出籠的小鳥,蹦蹦跳跳,左奔右跑,追得落塵和衛福甚是吃力。

衛福邁動老腿邊追邊喊:“小小姐,慢點,走慢點。”

落塵微笑著搖頭,孩子,永遠天真可愛,沒有煩惱,如果她也有個孩子,和靜康的孩子……靜康!靜康?落塵緊緊盯著街頭對麵的人影,是靜康,不會錯。他從書店出來,手裏習慣地拿著一疊稿子,灰色的長袍還是從家裏走的那天穿的那件,頎長的背影,穩健的步伐。落塵想也沒想就追上去,過年之前街上人山人海,等她擠過人群來到對麵,他已走出很遠,喊聲都聽不到了。

“靜康,靜康,靜康!”她拚命地越過逆流的人群,眼看著那背影越來越遠,淹沒在人潮之中。她茫然地往他消失的方向追,一直追,一直追,發簪擠掉了,鬥篷的係帶鬆了,斜斜地掛在肩上,鞋上滿是腳印,好容易擠到人少的地方,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她甚至不確定方向是否正確。她惶然地站在街中央,四麵搜尋,焦急而無助,臉上涼涼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下意識地拉緊鬥篷,才發現鬥篷也跑丟了,她環緊自己的雙肩蹲下,低低地呼喚:“靜康,你在哪裏?靜康,靜康,靜康!”呼喚變成了低語,最後隻是無意識的呻吟,模糊破碎,斷斷續續。

一件單衣由身後披在她身上,一雙堅實的手臂將她環起,摟進一具寬闊的胸膛,溫暖的氣息環繞著她。落塵回頭,望進靜康的眼底,有心疼,有柔情,有壓抑。他的聲音冷冷的:“怎麼一個人在大街上?沒人跟著你嗎?”

她搖頭,眼中轉著淚,唇角扯起縹緲的笑,“我追你,跟衛福走丟了。”

靜康擰眉,“追我做什麼?”

她看著他明顯消瘦的麵容,訥訥地道:“過年了,回家吧。”

他淡淡地說:“我有事,不回去,你告訴爺爺和爹娘,年後有時間,我再回去看。”他放開支撐他的手臂,“我叫輛車送你回去。”

“靜康,”她捉住他的衣袖不放,懇求他,“回去吧,過年,一家團圓。爺爺,姨奶奶,爹跟娘都擔心你。”

“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一走三年都平安回來了,幾個月算什麼?我還有事要辦,放開吧。”他拿開她的手,抬手叫了一輛黃包車。

落塵搖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你要怎樣都可以,但求求你回去吧。”

靜康歎了口氣,揮手讓車夫離開,拉著她的手進路邊的茶館,叫了熱茶為她暖身子,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了,摸摸她的手不再冰冷,才道:“我從來沒生過你的氣,不過是有點難堪,心很亂,想靜一靜,後來,又出了別的事,一直忙到現在,早就顧不得家裏的事情了。今天真的抽不開身,看情況吧,如果趕得及,盡量在午夜之前趕回家。”

落塵鬆了口氣,“你剛剛冷冷冰冰的樣子,我以為……”她笑了,既然不是為了她才不歸家,他在外做什麼她都會支持他的。

靜康臉又紅了,總不能告訴她,冷著臉,是為了怕她看出對她的憐惜和思念。這個妻子,已經嚴重地影響了他的思緒,即使繁忙,也還是會不時想起她。多日不見,她變得消瘦憔悴,剛剛在人群中發現她時,真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了,本想狠下心不理,卻硬生生挪不動腳步。唉!他抓起落塵纖細修長的手指,勾住自己的手指,時局動蕩,他能安安穩穩地牽著這雙手走完此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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