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康喘著大氣,一步一步,沉重地邁向繼凝,看到了她憔悴的麵孔,枯瘦的身形,暗淡的神采。繼凝一直是閉著眼的,連月奴叫都不應,此時突然張開眼睛,對上靜康激動哀傷的目光,淚就這麼無預示地滑下來。見她哭了,眾人反而鬆了一口氣,起初她不言不語不睜眼,還以為快不行了,如今哭也好笑也好,總算有了反映。

靜康蹲到她身邊,摸著她毫無血色的麵龐,喃喃地喚一聲:“凝兒。”

繼凝就這樣定定地望著他,不動不說話,隻有眼淚一直往下掉,顆顆滾落枕畔,沾濕了靜康的手,燙痛了靜康的心。

老大夫站起身,靜康忙問:“怎麼樣?”

老大夫搖頭,靜康追問:“到底怎麼樣?”

老大夫歎口氣:“凝小姐的病已經深入肺腑,全靠千年人參的藥力支撐著,熬不了多久了。”

“啊!”一片驚呼唏噓,月奴急道:“沒別的法子麼?咱們會采很多的人參給她補。”

“不瞞姨奶奶說,凝小姐這身子內裏外裏都傷過,能救過來已經不易了。您真疼她,就讓她最後這段日子高高興興地過吧。”

“凝兒,我苦命的孩子。”姨奶奶握著繼凝的手垂淚,回過頭來憤憤地看著衛天明等人道:“是你們,是你們將她活活推進火坑,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們不知道心疼。怎麼不把你們的姑娘媳婦送過去給那個沒人性的糟蹋?凝兒才多大,她還是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呀!怎麼就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呢!”

一幹人被她責罵,沒有人敢回嘴,都愧疚地低下頭來,女人們早都落淚了。

靜康握緊雙拳,沉聲道:“她還能活多久?”

老大夫看一眼繼凝印堂的青影道:“少則兩三月,多則五六月,調養得好,也撐不過半年。若是不好,幾天也說不定。”

月奴哭得更凶了,繼凝張嘴想說句話,竟嘔出一口血箭,全噴到靜康身上,鮮紅刺目,順著手腕一滴一滴滑下,仿若生命的流逝。靜康上前抱緊她,哽咽道:“凝兒,四哥對不起你。”

老大夫道:“老朽無能,已經盡力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各位節哀順便。”說罷轉身離開。

繼凝靠在靜康懷裏,好半天順過氣來,飄忽地笑道:“四哥,能死在你懷裏,我瞑目了。”

“不會的!”靜康摟著她輕輕搖晃,“四哥不會讓你死的。”

“人爭不過天。”繼凝虛喘,一會兒又道:“這輩子,最幸福的就是能和你們一起長大;最愧疚的就是不能回報五哥的深情;最遺憾的……就是……就是不能做你的……你的妻子。”說這幾句話,像用盡了她的氣力,躺在他懷裏不動了。

“凝兒?凝兒?”靜康慌得搖她,又不敢太用力,其他人屏息瞧著,就怕她再也睜不開眼。

良久,繼凝費力地吐了一口氣,聲音幾不可聞,“四哥,我好累。”

靜康將她平放在床上,繼凝手指抓著他的衣袖,抓得死死的,昏迷中也不放手。靜康也不扳開,倚在床頭看著她,生怕哪一刻她就停止了呼吸。眾人見繼凝睡了,默默地退去,落塵走在最後,頻頻回首望一眼靜康,他眼中的憐惜和柔情隻為繼凝一人,根本不會注意身邊有沒有人。落塵輕歎,落寞地步出房門。

靜霞在前麵等她,上前挽住她手臂道:“四嫂,凝姐姐是為了四哥才弄成這個樣子的。”

“我知道,”落塵看她,“你想說什麼?”

靜霞沉吟一下道:“我剛聽爹和大娘出門的時候說,想讓四哥娶凝姐姐。”落塵身子猛顫,靜霞急忙扶穩她,“凝姐姐沒多少日子了,他們隻想完成她最後一個心願。”

落塵難以置信地望著靜霞,“你這是在寬慰我,還是在說服我?”

靜霞哭了,頭埋進落塵的肩上,“我不知道,我心裏麵不願四哥負你,可是,又可憐凝姐姐。如果跟四哥提了,我想他心裏一定比我還難受。”

落塵閉上兩眼,眨掉眼角的淚,苦笑道:“傻丫頭,我都沒哭,你哭什麼?”

“那,如果真要這樣,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落塵喃喃自語,捫心自問,沒有答案。

果然,出了菊園,柳氏就派丫頭叫她到鬆院,月奴、衛天明和周氏也在。柳氏讓她在身邊坐了,開口道:“落塵,娘知道你一向是個知書達理的媳婦,會體諒人,心胸又寬大……”

落塵苦笑道:“娘有話就直說吧。”

柳氏看了看月奴,道:“姨奶奶的意思,想讓靜康娶了繼凝,一方麵算了了凝兒臨死前的心願,另一方麵破了身的姑娘要是沒有婆家,下輩子不能投胎到好人家。”

周氏接道:“本來是想讓靜哲娶凝兒,可凝兒現在這個樣子又不行。”

衛天明道:“凝兒為靜康做的已經遠超過夫妻的情義了。”

月奴道:“橫豎她也沒有多少日,就成全了她自小的心願吧。”

“是啊!”柳氏又道:“不過是為將死之人做件事,也無所謂妻還是妾,等送走了凝兒,靜康還是你的。”

落塵覺得這四人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嘴唇越來越大,耳邊隻剩下嗡嗡的回響,她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媳婦理會的,隻要靜康同意,一切但憑長輩們做主。”

她不知道後來他們還說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由居的。她抬眼看著“自由居”三個龍飛鳳舞的字,突然癡癡笑起來。杜鵑出來看見她傻傻的樣子,疑惑地道:“小姐,你笑什麼?”

落塵收回眼光,又恢複了那個知書達理,心胸寬廣的落塵,搖搖頭道:“沒什麼。”

這一夜,靜康沒有回自由居。第二天,靜康依然沒有回來,第三天,第四天……靜康一直陪著繼凝,直到她可以清醒地說上十句話,可以吃東西,他才意識到五天過去了。安撫好繼凝,靜康想回去換件衣服。衛天明趁機叫住他,談到娶繼凝的事。

靜康怔住了,他本來隻想陪繼凝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現在父親提起,他突然想到繼凝說的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眼前閃過繼凝口噴血箭,躺在他懷裏說瞑目的畫麵,閃過她縹緲的笑意,閃過她孱弱的身軀……他閉上眼不敢再想,低聲道:“和落塵說了麼?”

“落塵同意了。她那麼明理,怎麼會有意見?

靜康心頭像被什麼狠狠擊了一下,啞聲道:“爹娘安排吧。”

“好!”衛天明養足了精神要說服他,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地答應,要說的話都派不上用場。

柳氏道:“這事當然越快越好,也別分什麼大小了,按娶正妻的禮數安排。”

“你們看著辦吧。”靜康不想再聽,一心隻想見落塵,幾乎是跑回自由居的。

落塵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匆促零亂,知道靜康回來了,起身拿出他要換的衣服。靜康進門,就看見她忙碌的背影。落塵轉身,牽起一抹幹澀的笑意,道:“你回來了?凝妹妹怎麼樣?”

靜康筆直地盯著她,“你自己怎麼不去看她?”

“啊?”落塵沒想到他會這麼問,這幾天她心亂得很,生怕見了靜康和繼凝會更難過,恍恍惚惚的就好幾天了。“啊!呃……”

她努力地思考理由,靜康已走到她近前,俯視她,“想好借口了麼?”

落塵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了。於是不再裝傻,將衣服交到他手上道:“沒什麼原因,忘了去罷了。這些幹淨衣服,快換上吧,你有整整五天沒換衣服了。”

靜康伸臂攔住她欲離開的身形,順勢帶到自己身邊,“剛剛爹跟我說了一件事。”落塵不做聲,“他說你已經知道了。”她仍然不回答,“他還說你同意了。”還是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

“不要逼我。”她的聲音悶悶的。

靜康抬起她的臉,看到她泫然欲泣,柔聲道:“為什麼要答應?”

“我沒有選擇。”她推他,被他拉回來。

“至少,作一次抗爭,不要未戰就妥協。”

落塵看他,“你先告訴我,你答應了麼?”

靜康無言,落塵悲苦地笑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要求我。就像當初你同意與我成親;就像你答應爺爺給她一個曾孫,這次也一樣。”

靜康將她擁進懷裏,疲憊地道:“為什麼你總在一開始就將什麼都看透了?落塵啊落塵,我先負凝兒,現在又注定要負你。”

落塵靠在他肩上,感覺那裏的位置越來越小了,讓她站得顫顫巍巍,隨時會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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