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飛光在客棧中又住了三日,晏鬆原處依然無甚回音。

這日中午,阿楠提了食盒進來,將菜在桌上排好,說聲:‘公子,可以用飯了。‘即退開兩步,垂手立在一旁。

任飛光不慣這般排場,亦試過邀他同食,他卻無論如何不肯,隻說二公子吩咐過,在外時規矩萬不可廢,以免露出馬腳。任飛光無奈之下,也隻有盡量吃得快些,少些尷尬。

正吃著,聽見阿楠回了句:‘上午我去了一趟五德齋,小王告訴我,昨日那晏先生又去了一趟,這回是坐著車帶著人,自後門進去的。咱們的東西八成是送出去了。‘

原來阿楠甚有手段,三兩下就跟店裏那個學徒小王混得爛熟,這消息應該確切。既如此,那麼要辦之事就該甚有希望。

任飛光大感欣然之餘,看看阿楠的臉色,卻是一怔。旋即明白,不由推碗笑道:‘阿楠,你這是替你家公子舍不得?‘

阿楠平平淡淡地道:‘二公子的東西,他愛送誰便送誰了,我不過一個下人,怎麼輪得到我舍不得?‘

語氣雖無不敬,意思裏畢竟有些孩子似的賭氣,極不象他一貫伶俐老道的行事。

任飛光覺得蹊蹺,便不肯放過,淡淡道:‘你年紀還小,不懂得錢財糞土的道理,原是怪你不得。‘

阿楠半天不響,呼吸卻粗了些

,半晌

終於忍不住發作 :

‘公子這樣說,難免讓人心寒。你道我家二公子這趟送出去的,就隻是錢財?‘

任飛光點頭道:‘嗯,古董玉器倒可算是雅財。‘

阿楠冷笑出聲:‘那兩樣東西,幾年前家裏過不去的時候,二公子也沒動過它們的心思。不說那隻玉虎,是家裏數代傳下來的。就說那盆玉蘭,也是二公子花了三年功夫,專為老爺的四十整壽做的。光是選玉材就花了兩年,陝西新疆的去了多少趟。最難伺候的倒是玉蘭樹的盆景,前後種了百來棵,或綁或紮或剪或壓的,隔幾個時辰就得澆水,半點不能大意。他一年裏大半時間要跟著老爺出門,在家的日子有數得很,回來歇也不歇就趕著弄。可刻玉鑲玉是極細的活計,半點馬虎不得。熬得什麼似的,總算做成的那日,喝水的時候手都哆嗦了,跟我說:‘阿楠,這樣的東西,一輩子也隻能做出一個來,任誰再逼我做一個,也不成了‘......當初花了這麼多心血精神,如今就輕輕鬆鬆地送了人情,他不在乎,我反正是心疼。若還有人拿這東西當糞土,我就更要替他不值......‘

正說得慷慨激昂,卻忽然住了嘴,後退了一步。

原來是任飛光已經站起身來,向著他深深一揖,抬頭笑道:

‘阿楠,這些話你若不說,我再不會知道,可真得仔細謝過了。‘

阿楠猶自愣怔,任飛光已經擼一下他的腦袋:‘方才那些話我是故意激你,若在平日,你萬不會上當,剛才大概是氣極了?‘

阿楠的臉漲得通紅,半是激動,半是尷尬,咕噥了聲什麼,匆匆收拾了碗筷下去。心裏雖有些懊喪丟了臉麵,那堵了多日的怨氣竟一泄而去。忽覺任飛光這人,其實倒還不錯。二公子如此看重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第二日,任飛光就接了晏鬆原的請柬,約他三日後乘舟夜遊南襄河。

那晚任飛光獨自赴約,一到碼頭,便有人迎過來,將他領到一艘半大的花船跟前。那船並不招眼,隻是廊下掛著成了串的琉璃燈籠,每個隻有酒杯大小,極是玲瓏精巧。底下還墜著細碎竹鈴,江上風來則光影浮動,音韻靜美。

推門而入,艙中有四人起身相迎。

任飛光見留給自己的竟是主客的位置,晏鬆原打橫相陪,兩邊二人雖不相識,也大概知道了今晚的局麵,約略便是另一輪考較了。

果然晏鬆原介紹一番,左首那中年人姓王名方,右首那年輕人姓崔名欣笛,身份卻都含糊帶過。這三人各有不同,晏自是老練深沉的策士風度,王卻是一臉風霜之色的中年人,身形雖不威猛,但舉止言談氣勢咄咄,似是慣於發號施令。崔最年少,容貌清秀,手指勁長,指間有劍繭,極沉默,隻把一雙漆黑冷亮的眼來照人。

任飛光知道若要同時取悅這三人極是不易,反正揣摩逢迎本來非他所長,也就索性放開懷抱。席間談笑自若,品菜嚐酒,隻覺每道菜色都精製異常,酒水更是香醇佳美。除了崔欣笛言語極寡,晏王倒二人亦頗健談,三人談天說地,無所不包,偏偏絕口不涉國事朝局。

任飛光也不心急,一時吃罷,見小鬟送上茶果。其中一碟是淡紫色的雲豆,蒸熟了中間挖洞,點上一撮桔紅的蟹黃,炸得香酥之後灑上椒鹽,有個名目叫紫陌紅塵。

任飛光正覺賞心悅目,就見王方忽然挪開茶杯,舀了幾匙豆子灑在自己茶托裏,略撥了撥,擺成個小小的六角芒星模樣。咳了一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