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1973年起開始翻譯《羅摩衍那》,彈指之間,已經過去10年了。現在我終於走過了獨木小橋,也走過了陽關大道,把全書最後一篇第七篇的草譯稿整理謄清,這一部兩千年來馳名印度和世界的洋洋巨著就算是全部翻譯完了。我輕鬆地舒了一口氣,陡然覺得肩頭上的擔子減輕了許多。
經常有一些朋友對我翻譯這樣一部巨著感到有點驚奇。他們似乎覺得,我做這一件並不輕鬆的工作,一定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工作,才動手翻譯的。事實不但不是這個樣子,而且恰恰相反。與其說我有什麼準備,毋寧說我毫無準備。我翻譯這一部書,完全出於一種意外的偶然性。隻要想一想1973年的情況和我當時的處境,就完全可以了解這一點的。
當時,“四人幫”還在台上,耀武揚威,飛揚跋扈,“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我雖然不再被“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但處境也並不美妙。我處在被打倒與不被打倒之間,身上還背著不知多少黑鍋。國家的前途,不甚了了;個人的未來,渺茫得很。隻有在遙遠的未來,在我所看不到的未來,也可以說是在我的心靈深處,還有那麼一點微弱但極誘人的光芒,熠熠地照亮了我眼前的黑暗,支撐著我,使我不至完全喪失信心,走上絕路。其間差距,也不過一頭發絲寬。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寒而栗。我曾相信,自己一生恐怕很難看到這光芒來到我麵前了。我的歸宿大概是到一個什麼邊疆地區或者農村,去接受一輩子“再教育”。我當時對自己的前途隻能看到這一點。一切別的想法,都是非分的、狂妄的、不應該的。我當時過的日子,也完全同我的心情相適應。一個月有幾天要到東語係辦公室和學生宿舍所在的樓中去值班,任務是收發信件,傳呼電話,保衛門戶,注意來人。我當時幾乎成為一個“不可接觸者”,出出進進的人很多,但多半都不認識,我坐在那裏也等於屍位素餐,對保衛門戶,起不了什麼作用。不過我仍然準時上班,安心工作,習以為常,並無怨言。我想,這樣平平靜靜地活下去,無風無浪,也還是很愜意的。
是不是我就完全消極而且悲觀了呢?不,不,不是這樣。我上麵講到的那一點埋在我內心裏的光芒,雖然我自認為是遙遠到我終生難近,但它畢竟是具體的,是真實的,又是誘人的,我還願意為它盡上我的力量。即使自己見不到,也沒有多大關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古有明訓,實屬正常。而且在我過去幾十年來的生活中,我養成了一個閑不住的習慣,我指的是讀書和寫作的閑不住;不管好壞,我總得思考點什麼,寫點什麼,我絕不讓自己的腦筋投閑置散。
但是,在那樣的境況下,我還能思考什麼呢?又能寫點什麼呢?創作已經毫無可能,研究也早已斷了念頭。想來想去,還是搞點翻譯吧。翻譯了而能出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連想也沒有去想。既然為翻譯而翻譯,為了滿足自己那閑不住的習慣而找點活幹,最好能選一種比較難的、相當長的、能曠日持久地幹下去的書來翻譯,這樣可以避免由於經常考慮這個問題而產生的困難、尷尬的局麵。我過去翻譯過幾本印度古典文學名著,曾被某一些“左”得幼稚可笑而又確實“天真”的人們稱做“黑貨”與“毒品”。現在再選擇也出不了這個範圍。我反正也不想出版,“黑貨”就“黑貨”、“毒品”就“毒品”吧。結果我就選中了《羅摩衍那》。
這一部史詩的梵文原本,在國內隻能找到舊的版本。我從什麼地方知道了,印度新出了一部精校本,是繼《摩訶婆羅多》精校本後的另一個偉大的成就,頗受到國際上梵文學者的好評。但此書國內沒有。我於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和試一試的想法,托北京大學東語係圖書室的同誌去向印度訂購。我預料,百分之九十九是訂不到的;即使訂到,也要拖上一年兩年。好在那時候時間對我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一年兩年就一年兩年吧。但是,真正是出我意料之外,沒過了幾個月,書居然來了,裝訂精美的七大巨冊,整整齊齊地排在那裏。我起初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對我當然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心裏麵那一點猶猶疑疑的念頭為之一掃而空,我決心認真地進行翻譯,我於是就濡筆鋪紙幹了起來。這是一部世界名著,對印度,對南亞,對東南亞,對中國,特別是西藏和蒙古,甚至對歐洲一些國家,都有極大的影響,而且這影響還不僅限於文學、舞蹈、繪畫、雕刻、戲劇、民間傳說等等,無處沒有它的影響。在印度以及南亞、東南亞一些國家,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一直到今天,並無減少之勢。意大利文、法文、英文都有了全譯本。據說蘇聯也已出了俄文譯本,在譯本完成時,蘇聯科學院還召開過隆重的慶祝大會。日本也有人正在翻譯並且開始出版。還聽說,美國有一個專門研究《羅摩衍那》的學會。至於研究這部書的著作,不管是在印度國內,還是在印度以外,那就多得不得了,真可以說是汗牛充棟。總之,這是一部非常值得而且必須翻譯的書。在中國曆史上,我們曾在一千多年的長時間內翻譯了大量的佛經。《羅摩衍那》這一部書和書中的故事,漢譯佛典中雖然都提到過,但卻一直沒有翻譯。因此,翻譯這部書就成了刻不容緩的當務之急。此時,我眼前和我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遙遠的光芒也起了作用,它在無形中督促著我,雖然渺茫,但又具體,它給我增添了力量。
我原以為,《羅摩衍那》的梵文原文,除了個別的章節外,是並不十分難懂的。雖然量極大,翻譯起來會遇到困難,但也不會太多。可是一著手翻譯,立刻就遇到了難題。原文是詩體,我一定要堅持自己早已定下的原則,不能改譯為散文。但是要什麼樣的詩體呢?這裏就有了問題。流行的白話詩,沒有定於一尊的體裁或者格律,詩人們各行其是,所有的形式我都覺得不恰當。我於此道是外行,不敢亂發議論。所謂馬雅可夫斯基體,在這裏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根本用不上。完全用舊詩來譯,也有困難,一是不能做到“信”,一是別人看不懂。反複考慮,我決定譯成順口溜似的民歌體。每行字數不要相差太多,押大體上能夠上口的韻。魯迅先生談到的那幾條關於新詩的意見,我認為是完全正確而又可行的。魯迅說:
我以為內容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得出來。但白話要押韻而又自然,是頗不容易的,我自己實在不會做,隻好發議論。
現在,我雖然同意魯迅的意見,卻不能隻“發議論”,而要下手去做。魯迅說:“我自己實在不會做。”我至少也應該這樣說,我實際上是更不會做; 可是偏又騎虎難下,非做不行,我就隻好硬著頭皮來獻醜了。
解決了譯文文體,當然算是闖過了一個難關。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我已經開了頭,可以順利前進了。但是緊接著就來了另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我究竟準備譯多少篇呢?究竟要用多長的時間呢?我這個人少無大誌,老了也沒有大誌。在我當時的那種心情下,別說大誌,連小誌也不多了。我曾多次在心裏琢磨:我能譯完這一部按出版社的計算方法有近300萬字的巨著嗎?我從前讀唐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十,其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麟德元年春正月朔,一日,翻經大德及玉華寺眾,殷勤啟請翻《大寶積經》。法師見眾情專至,俯仰翻數行訖,便攝 (收)梵本,停住告眾曰:“此經部軸與《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氣力不複辦此。”
我現在自量,氣力完全可以辦此。但心情卻不能辦此。因此,我對自己提出的問題的答複是完全否定的,一點猶疑也沒有的。我想:如果我能譯出三篇,也就是說,還不到全書的一半,那就很不錯了。我自己也就很滿意,覺得不算虛度下半輩子了。
就這樣,我苦幹了四年。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了。此時,《羅摩衍那》我還譯了不到三篇,也就是說,還沒有達到我預期的指標。然而天日重明,乾坤朗朗,振作了全國人民的精神,也振作了我的精神。從前眼前那一點遙遠的光芒,此時陡然閃耀起來,而且距離我也越來越近起來。但是,就是在這時候,我還沒有明確地想修改我的計劃,沒有完全從“胸無大誌”改為“胸有大誌”,沒有立下把全書翻譯完的雄心壯誌。
但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誌們不知從什麼人那裏聽說我正在翻譯《羅摩衍那》,告訴我,他們準備出版這部書。這是我以前絕對沒有想到的。我上麵已經說過,我之所以翻譯,完全是為了滿足自己那種閑不住的習慣。古人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並不認為翻譯《羅摩衍那》完全無益,但是我的想法卻與古人微有相似之處。現在一旦能有出版的機會,自然是喜出望外,對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從這時候起,我才認真考慮這一件工作。此時,我的心情好得多了。但也並非完全清醒,我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仍然模糊,我還不了解它那空前的危害性,對粉碎“四人幫”這件有偉大曆史意義的事,我還不完全了解它的重要性。不管怎樣,國家光明的前途,我看到了;個人的未來,我也看清楚了。渺茫之感,一掃而空。身上那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鍋,不知怎麼一來,全都揭掉了。我已經失掉當“活靶子”的資格。大家可以想象,我失掉這個“資格”,絕不會感到惋惜與遺憾。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開始修改我的翻譯計劃,決心把全書譯完。至於能不能譯完,究竟能譯完幾篇,我還不完全清楚。無論如何,雄心已經大了起來,那一個隻翻譯三篇的計劃終於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