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古典文學有著悠久的、光榮的傳統。從質的方麵來看,它可以媲美中國和希臘的古典文學。從量的方麵來看,它遠遠超過古代希臘。從公元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起,印度古典文學傳統可以說是基本上沒有中斷。到了公元四世紀到六世紀的笈多王朝時代(約等於中國的東晉到南北朝),梵文文學的發展達到了光輝的頂點,被後世的許多曆史學家稱為“黃金時代”。有些學者把這時代叫做“梵文文學的文藝複興時代”。這是不完全正確的,因為沒有中斷,就談不到什麼複興。在這個過渡期間,作家和作品顯得少了一點,這也是事實。這可能是由於印度古代缺少史籍,年代先後,模糊一團。許多作家和作品的年代都無從確定。從而看起來就似乎中斷了一個時期。到了笈多王朝時代,名家如林,燦若繁星,作品光彩,映照千古,似乎真的是“文藝複興”了。
梵文文學為什麼在笈多王朝最發達呢?這原因應該到當時的社會環境裏和梵文文學發展的規律中去找。笈多王朝建立於公元320年,創始人是旃荼羅笈多一世(320年~330年)。他以後名王輩出,最盛時期的版圖包括整個北印度和中印度的一部分,是阿育王以後的第一個大帝國,也是印度封建社會發展到了高峰的一個大帝國。
在這期間到印度去留學的中國和尚法顯對當時的印度社會情況有這樣的描述:從是以南,名為中國。中國寒暑調和,無霜、雪。人民殷樂,無戶籍官法;惟耕王地者,乃輸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王治不用刑罔,有罪者但罰其錢,隨事輕重。雖複謀為惡逆,不過截右手而已。王之侍衛、左右,皆有供祿。舉國人民,悉不殺生,不飲酒,不食蔥、蒜,惟除旃荼羅。旃荼羅名為惡人,與人別居。若入城市,則擊木以自異,人則識而避之,不相唐突。國中不養豬、雞,不賣牲口。市無屠沽及沽酒者。貨易則用貝齒。惟旃荼羅獵師賣肉耳。自佛般泥洹後,諸國王、長者、居士,為眾僧起精舍供養,供給田宅、園圃、民戶、牛犢,鐵券書錄。後王王相傳,無敢廢者,至今不絕。
這裏描繪的是北印度恒河盆地所謂雅利安地區( ry varta)的情況。這裏是笈多王朝龍興之地,是它的基礎,是由大皇帝直接統治的。在法顯的簡短、具體又生動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生產的基礎組織主要仍然是農村公社,因此才沒有戶籍官法。此時印度曆史已經進入封建剝削製高度發展的階段。為什麼“惟耕王地者,乃輸地利”呢?為什麼在法顯眼中,賦稅竟如此之輕呢?印度學者高善必(D.D.Kosambi)認為,這可能是由於同苛重的中國賦稅比較起來,顯得如此而已B。在“中國”(Madhya-de a)以外的田地是一定要收租的,一般是收獲物的1/6。大皇帝直接統治的地區,賦稅會輕一點,這是可以理解的。所謂“欲去便去,欲住便住”,是說明這裏沒有農奴製。奴隸已經不允許買賣,但是社會上種姓製度還非常嚴格。旃荼羅不許住在城內;進城時,必須敲擊木頭,讓別人聞聲躲開,以免接觸。今天流行在印度的所謂“不可接觸”的製度,當時已經根深蒂固。國王、長者等贈送田地給僧伽,高善必在這裏看出了沒有土地私有製。我認為,這是不正確的。土地私有製從公元前五六世紀封建社會開始就已存在於印度,到了笈多王朝時期,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更談不到什麼不存在的 問題了。
在這個囊括北印度的大帝國以內,特別是在笈多王朝全盛時期,政治上是統一的,政令是能夠通行全國的。在經濟方麵,生產力是相當高漲的。城市很繁榮,商業很昌盛,國內和國外交通都比較發達。國外貿易北至中亞,東至中國、印度尼西亞,西至小亞細亞、中近東,到處都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拿中國的曆史來比一下,這是“分久必合”的時期,是所謂“盛世”。
笈多王朝全盛時期,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子。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指出,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發展是不平衡的。證之許多國家的文學史,情況確確實實是這樣的。古代希臘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是在東方一些國家,比如中國和印度,例外的情況是可以找得到的。在中國文學史上和印度文學史上,往往有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正相適應的時期。中國的盛唐文學就是如此。印度的笈多王朝的文學也是如此。笈多王朝是印度經濟高度發展的時期,與之相適應的是一個文學藝術的高度發展。
但是隻從物質基礎的發展上還不足以完全說明梵文文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特別發達的原因。我們還應該把其他方麵的情況也仔細探討一下。
我們首先看一看文字工具和文體風格方麵的情況。在印度古代,書麵語言主要是梵文,此外還有少量的俗語。大家都知道,保留到現在的最古的印度文學語言是吠陀語。吠陀語的語法變化異常繁複,無論是名詞、動詞,還是代詞、形容詞,語法形式都是異常的多。但是文體風格卻是比較明暢而淳樸。繼吠陀梵語而起的是史詩梵語。語法變化已經有所簡化。接下去就是古典梵語。我們平常所說的梵語就是指的這種語言。作為表達思想的工具,到了笈多王朝,古典梵語已經有了一千多年的曆史。在這一千多年中,文學語言的發展約略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梵語——俗語——梵語,有點辯證法否定之否定的意味。至於文體風格的發展卻是一條直線的:從明暢淳樸向著繁縟雕飾發展。對婆羅門教來說,梵語是神聖的語言。在最初,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甚至醫學、天文學等方麵的書籍都是用梵語來寫的。到了後來,隨著社會的發展,隨著階級鬥爭的發展,新的宗教興起了,梵語的一統天下隨之而動搖。比如佛教和耆那教一興起,為了對抗婆羅門教,爭取群眾,立刻就否定梵語的神聖地位,而采用俗語作為經堂語言。佛教和耆那教的經典都是用俗語寫成的,同婆羅門教使用梵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但在宗教方麵,而且在政治方麵,梵語的壟斷地位也動搖了。
公元前4世紀興起的孔雀王朝,是印度曆史上第一個版圖最廣的大帝國,幾乎統一了整個印度。這個王朝的官方語言不是梵語,而是古代半摩揭陀語。有名的阿育王的碑銘可以為證。為什麼產生這樣的現象呢?同樣是統一的帝國,何以孔雀王朝用俗語,而笈多王朝用梵語呢?我們現在還無法說得很清楚。原因之一可能是在阿育王時代,梵語的規範化工作還沒有完成,公元前4世紀,波你尼正在努力使梵文規範化。也許是由於他的語法體係最科學、最合理,就為大眾所接受,因而產生了巨大影響。到了公元後的笈多王朝時代,這個規範化的工作完成了,於是梵語一躍而成為官方語言。不但在政治方麵是這樣,連在宗教方麵也表現了相同的情況。佛教的教祖原來是竭力反對梵語的。但是一旦梵語作為文學語言流行起來了,有的佛教宗派也開始使用梵語,說一切有部就是這樣。到了佛教的大乘,就公然使用起梵語來,連違背祖訓這樣的感覺似乎都沒有了。梵語又重新奪回了一統天下。
在文學方麵,也表現了同樣的情況。大約生於公元一二世紀的佛教著名僧侶和詩人、戲劇家馬鳴就使用梵語寫作。他寫的有關佛教教義的論著、長篇詩歌,甚至戲劇都使用梵語。隻有某些角色說俗語。另外一個作家跋娑(Bh sa)可能也生在這個時候,或者略早一點。關於這個作家,一直到今天仍然爭論很多,我們在這裏不去細談。他留下來的作品用的也是梵語。跋娑的文體非常簡樸,幾乎沒有什麼文采。馬鳴卻是在簡樸中富有文采。他的名著《佛所行讚》已大興藻飾雕繪之風,向著形式主義發展,不過還沒有達到公元六七世紀檀丁(Dand 44in)、波那(B n4a)、蘇般度(Subandhu)等作家那樣,“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有點像中國的齊梁文體而已。
上麵講的是文字工具和文體風格兩方麵的發展,都為笈多王朝的梵語文學的興起打下了基礎,創造了條件。
帝王對藝文的獎掖對於梵語文學的發展也起了促進的作用。中外曆史都不乏這樣的例子。中外曆史上的國王、皇帝所關心的首先是鞏固統治、擴大版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定要窮兵黷武,大動幹戈。打了勝仗,必須立碑記功,這就用得著文人,用得著“大手筆”。後漢竇憲伐匈奴,大勝,就讓班固寫文章記功,勒石燕然山上。平常也總要裝模作樣,附庸風雅,請文人寫篇把文章署上自己的名字。中國的明太祖等皇帝,恐怕肚子裏都沒有多少墨水,但卻都有“著作”。連自命風雅的乾隆皇帝也幹類似的勾當。用他人的文章垂自己的名聲,隻好弄虛作假了。除了鞏固統治、擴大版圖和沽名釣譽以外,他們還深切關心傳宗接代問題。中國秦始皇所謂“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千萬世,傳之無窮”,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這一方麵,也用得著文人。文人能寫文章,為他們“聖上”傳宗接代祈求禱祝。因此,“聖上”們也就獎掖藝文,總在朝廷上豢養一批文人,平常吟風弄月,歌功頌德;打起仗來,則草檄記功,勒石名山,兩方麵互相利用,國王要一些人鼓吹昇平,文人借此得到點殘羹剩飯。國王實際上是把這一批文人“倡優畜之”,借用魯迅先生的話,就是把他們看作“幫閑”。在中國,文人還可以搞科舉,做官,在印度好像連這一條路也沒有。文人們隻好依附朝廷,成為什麼“九寶”之類。從《羅摩衍那》起,宮廷詩人的地位就不是很高的。他們主要是歌唱頌詩,喚醒國王,有點像中國唐詩:“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裏的“雞人”。中國詩人自己不唱詩催醒,隻寫詩頌聖,印度則須兼而有之,這恐怕是僅有的區別,其地位恐怕是不相上下的。
與上麵的情況有聯係的還有一個帝王本身對於梵語文學的態度。在笈多王朝全盛時期,幾個皇帝都熱愛梵語文學。在這一點上最突出的可以說是三摩答剌笈多(Samudragupta)。他不但非常喜愛梵語文學,自己還從事創作。從“詩王”(Kavir ja)這一個稱號上,可以看出他在這一方麵的自負與野心。至於文章是否真是他自己寫的,那是另一個問題。大約在公元345年,在阿拉哈巴地方(這是以後的名字)建立起來的一個石柱上,有一篇銘文,是出自三摩答剌笈多的宮廷詩人裏屍那(Haris4in4a)之手。在這一篇銘文裏,詩人歌頌了國王的戰功,同時也頌揚了他的寫詩與音樂的天才。這在中國已有先例。上麵談到的班固隻不過是例子中的一個而已。
有以上談到的這些情況,梵語文學在笈多王朝時代特別發展起來,幾乎形成了一個發展的高峰,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了。公認為印度最偉大的詩人、世界文學史上偉大作家之一迦梨陀娑就生在這一個時代。
說他生在這個時代,實際上也是推測之辭。我們對於這一位偉大作家的生年卒月、生平活動,幾乎是一無所知。在印度古代文學史上,幾乎所有的作家情況都是這樣,迦梨陀娑並非例外。
關於他出生的時代,有種種不同的說法。盡管印度和印度以外其他國家的梵文學者已經寫了無數的文章來討論這個問題,可是一直到今天也並沒有大家都承認的結論。有的學者主張,他生在公元前幾百年;有的學者又主張,他生在公元後幾百年。他們列舉論據的時候,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看來頭頭是道,條條有理。但是,隻要從另一個角度一看,這些論據又往往站立不住,不攻自破。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學說之中,有一個學說是比較為大家所接受的,這就是:迦梨陀娑生在笈多王朝時代。
印度有一個傳說:迦梨陀娑是一個婆羅門的兒子,幼年父母雙亡,一個牧人把他養大。後來同一個公主結婚。因為表麵上看起來出身微賤,公主極以為恥。他沒有辦法,就去向女神迦梨祈禱,女神加恩賜給他智慧,他於是一變而成為大詩人、大學者。因此人們就稱他為“迦梨陀娑”(迦梨女神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