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中外文論門外絮語(1 / 3)

從《中外文化與文論》談起

對中外文論我都涉獵過一點,也確實讀過不少的書。但所務不專,淺嚐輒止。又因為自己的專業不在這方麵,因此沒有特別加以注意。所以一直到今天,興趣雖在,鑽研不深,仍然留在中外文論的門外,遑論登堂入室。但是,天下萬事萬物,都要一分為二。在某一些方麵,一個門外漢反而能看出點門道。因為他所入不深,了無所蔽。沒有真正專家們的條條框框,沒有那一些“枷鎖”,跳起舞來,反而更能輕鬆如意。這種情況恐怕很多人都是承認的,用不著詳細論證。

我是一個腦筋閑不住的人,酷好幻想。幻想的不一定都能切中肯綮,但偶爾也能搔到癢處,談到點子上。見仁見智,各人看法不同,我不好再在這裏“老王賣瓜”了。

最近讀到了“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和四川聯合大學中文係漢語言文學研究所合辦出版的《中外文化與文論》(1996年)十分感興趣,覺得是一本好書,立即推開手邊的其他工作,讀了起來。但我其他的工作畢竟還是太多,太雜,太急,沒有能讀完全書,被迫放下。僅就讀過的幾篇來說,我學習了不少的知識,獲得了很大啟發。我那愛好胡思亂想的老毛病又發作起來,如骨鯁在喉,必須一吐為快。這就是一篇“絮語”的由來。

論所謂“失語症”

“失語症”這個詞兒見於曹順慶教授的一篇文章中《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為了避免失真,我索性先抄一段曹先生的話:

21世紀中國文化發展戰略的第一步,是要主動地迎接並推動世界文化的轉型,主動與西方文化展開對話,在對話中互釋互補,達到跨文化的創造與建構。然而,對話,首先要解決文化話語問題。遺憾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化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話語,長期處於文化表達、溝通和解讀的“失語”狀態。因此,重建中國文化話語具有相當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因為中國文化要想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須重新建構自己的理論話語,否則,就隻能充當西方文化的摹仿者、追隨者甚至附庸。

然而,當今文藝理論研究,最嚴峻的問題就是文化失語症。

而曹先生引了我的話,說“我們東方國家,文藝理論方麵噤若寒蟬”,在近現代沒有創造什麼有影響的文藝理論體係。他又引了香港黃維梁教授的話,說“在當今的世界文論中,完全沒有我們中國的聲音”。這些話我都是完全同意的。在文章的最後,曹順慶教授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做法,他說“首先是從話語角度對中國傳統文論進行發掘整理,這包括三個層次的工作”。為了把他的想法說明白,我看,我還是抄他的原話吧:

1.話語核心概念範疇的清理;2.對文化架構的清理;3.對話語表述方式、言說特征的清理。其二是在與西方文論話語對話中使之凸現、複蘇與更新。這包括中西不同話語麵對同一基本問題的共同言說,中西話語表述方式的互照,中西範疇互釋,中西文論話語的互譯等等。其三是將初步複蘇的中國話語放到古代文學中,甚至在外國文學中測試其話語的有效性及其可操作性,在實踐操作中對傳統話語進行改造與更新。最後,在“雜語共生態”中,在廣取博收之中,逐步建立起既立足於本民族深厚文化根基,又適合於當代文學實踐的中國文論新話語。

這無疑都是好的、很有見地的意見。“話語”一詞是一個新詞兒,是英文出discourse 的釋譯,涵義頗多。根據我膚淺的理解,主要指術語一類的東西。

如果曹先生這一篇文章寫在一兩年前而我又能讀到的話,我無疑會完全讚成的。可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我這“半瓶醋”又有點不安分起來,又想晃蕩一下了。我原來也認為,中國文論雖然曆史悠久,內容極為豐富,但是使用的術語——我也想學著使用一下這個新詞兒“話語”,但不知恰當否——比較籠統、模糊、渺茫、玄虛,總之一句話是不“科學”。我認為西方文論的術語是確切的、清晰的,是“科學的”。我們應該努力學習和使用西方“科學”的術語,用來分析我們的文學作品。這樣,我們的文論就會在世界上有了聲音。改模糊為確切,改混沌為具體,改感悟為分析,改印象為邏輯,最好能改成數學的方程式——這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

但是,最近以來“晃蕩”的結果,我忽然得到了“頓悟”,覺得東西方文學有極大的不同。專就西方文學而論,西方文論家是有“話語”的,沒有“失語”;但一讀到中國文學,我認為,患“失語症”的不是我們中國文論,而正是西方文論。我們中國文論家必須改弦更張,先徹底擺脫西方文論的枷鎖,回歸自我,仔細檢查、闡釋我們幾千年來使用的傳統的術語,在這個基礎上建構我們自己的話語體係,然後回頭來麵對西方文論,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華,為我所用。

中外(東西)文論的根本差異

我這一番話說得有點石破天驚,必須詳細地說明我的理由,我先從中外文論的根本差異談起。

既然同稱文論,必有其共同之處,這一點不待辨而自明,用不著多說。我在這裏強調的是差異。

理論是怎樣產生的呢?是從哪裏來的呢?一般說來,必先有現實或實踐,然後從現實或實踐中綜合、抽繹、歸納成一些帶規律性的東西,這就是理論。把這種理論再拿回現實或實踐中去檢查,能夠符合實際,這理論就算是正確的,否則就是部分或者全體不正確的,這理論還不能算是成立了,必須重新研討。

眾所周知,中國漢族文學的載體是單音節的方塊字,語法上沒有形體上的曲折變化。這同西方的自古希臘羅馬留傳下的有字母的、有語法變化的語言文字是完全不相同的。語言文字的載體不同,從而在把單詞編成的文章上,特別是在詩歌創作上,其審美標準絕不會相同。詩歌講韻律(有的也不講,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是共性,但使用的語言文字不同,韻律也會大異其趣。從中產生出來的理論也絕不會一樣。這個道理並不難明白。

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差異還不在形式上,而在根本的思維方式上。我認為,西方的思維方式是分析的,而東方的以中國為代表的思維方式則是綜合的,我悟出這個道理以後,近幾年來,我曾在許多篇文章中,在許多次座談會和討論會上宣揚過,文章和發言都很多,請有興趣者自己去參考,我在這裏不再刺刺不休地說個不停。讀我的文章和聽我的發言的人,有讚賞者,有反對者,有態度不明者。這本是十分正常的現象,不這樣反倒會是怪事。我既不興奮,也不敗興。但是,最近我在光明日報社召開的有文理工農各科學者都參加的座談會上,聽到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所長王渝生教授的發言,卻感到了興奮。他說,最近在香港召開的一次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他就這個會的討論主題:21世紀前沿科學的展望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首先講到,21世紀的前沿科學,其中首先是自然科學的研究指導思想,應該是中國幾千年一直流傳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其次,他又講到,他以一個數學家和自然科學史研究專家的身份,感到西方的基本思維方式是分析的,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基本思維方式則是綜合的。由於行當不同,我的那些文章他絕不會讀到,我的那些發言他絕不會聽到的。這完全是“英雄所見略同”。我竊自比為“英雄”,有點不夠謙虛,不過這是一句成語,我也無從改變。總之,我聽了王先生的發言以後,石破天驚,空穀足音,我真有點“喜欲狂”的勁頭了。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夠在本行以外一個自然科學家的嘴中聽到了完全相同的意見。我的信心倍增,再堅持自己的看法時絕不會心裏打鼓了。

話收了回來:東西文藝理論之差異,其原因不僅由於語言文字的不同,而根本是由於基本思維方式之不同。隻有在這個最根本的基礎上來探討東西文論之差異,才真正能搔著癢處,不至隻作皮相之論。

試論王靜安的“境界”說

王靜安先生的《人間詞話》,篇幅雖不算太長,但在中國近代文論史上卻占有頗為重要的地位,有頗大的影響。我對這部書雖讀過多遍,卻不敢說有什麼深刻的理解,我現在僅就書中最著名的“境界說”提一點小小的不同的看法。

“境界”二字來自佛典翻譯,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事實。《人間詞話》的基本思想是受了西方一些哲學家學說的影響,恐怕也是一個事實。

靜安先生對自己的“境界說”是頗為得意的。他寫道:“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麵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對於靜安先生境界說本身,我不敢讚一詞,但是對於“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我卻有一點疑問,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的疑問。王先生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所舉的例子中,別的我且不說,隻說陶淵明的兩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無我之境。我認為,實際上是有我的,漢文可以不用主語,如譯為英、德、法等文,主語必赫然有一個“我”字(I,ich,je)在。既然有個“我”字在,怎麼能說是“無我”呢?我覺得,在這裏不是“無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觀物”,而仍然是“以我觀物”,不過在一瞬間忘記了“我”而已。

這種想法同境界說關係不大,但也不能說一點關係都沒有。

言意之辨

蘊藏於人類內心中的思想、經驗等等謂之意,外化為聲音或文字謂之言。在動物界中,這是人類所獨有的東西。言、意二者之間有極大的矛盾,早為哲人所感知。西方古代哲人也發現了這個矛盾,而在中國,無論是在哲學史上還是文學史上。這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在美學史上,當然也會例外。其關鍵就在於:“言”能不能夠充分地、完整地、真實地表達出心中的那個“意”來,簡略的說法就是:言能不能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