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逢明(1 / 2)

二 逢明

“哦。”紅衣人的聲音很輕,院子雖然不大,聽起來卻是朦朧不清的,尾音微微的向上飛,仿佛都飄入白曇青竹中去了。

“敢問……這裏是……什麼地方?”她背著藥囊,渾身黃土,爬山的時候手足傷痕累累,此時突然覺得無比疲累,晃了一晃,她靠著大門慢慢坐了下來,“你是人麼?”

紅衣人手指緩緩落下,在白色宣紙上又下了一子,“逢明,上得元辰山,是為求何而來?”

“采藥。”逢明閉上眼睛,這若是個噩夢,這若是撞鬼,她真心感激這個夢並不太可怕。“你是人是鬼?這裏是什麼地方?”

純然靜止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極細極細的微風,一種似有若無的嗡嗡聲從曇花那邊飄了過來,她睜開眼睛,一隻極小的蜜蜂在她手背上蟄了一下,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感到痛。

也是,這是個噩夢,夢裏怎麼會痛呢?她看著那隻蜜蜂。

那是隻奇怪的蜜蜂,它是白色的,凝固的蜂漿那樣的顏色。

風中飄散開一陣馥鬱的蜜香。

然後那隻蜜蜂便飛去了別處,宛若不見。

“逢明,姑蘇人氏,二十四歲,嫁同城梁生為妻,同年梁生歿,一子。”

她吃驚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他不回答,她覺得那麵具上畫的牡丹仿佛在無聲無息一寸一分的盛開,枝葉僵硬,那詭異古怪的感覺讓她遍體生寒卻又萬分好奇,“我的確是梁生的未亡人。”她輕聲說,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張詭異豔麗的麵具,“你是極惡極惡的厲鬼麼?為何我卻不怕……”她看著那牡丹一寸一寸的開,也許是這裏的夜太靜了,靜得沒有風聲蟲鳴,樣樣事物都是那麼紋絲不動,仿若僵死,心頭卻有了一種訴說的衝動。

她是進入了噩夢,撞見了厲鬼了吧?

她就要死了吧?

那在死之前……她有……她有一些話想說……

也許從沒想過,卻原來沉積在心裏,已經想說很久很久了……

“喂,惡鬼。”她說,“人都是有命數的,是麼?命好的人出生在富貴人家,不愁吃穿,即便是腦子糊塗的,笨拙的……甚至是壞到了極點的人都可以活。”她頓了一頓,低聲道,“……都可以趾高氣揚。命不好的生在窮人家,一出生就爬著、滾著,爭著搶著,做得再多都可能餓死,活了也點頭哈腰。所以這命數是真的有的吧……可惜我年少那時,卻是不信。”

戴著麵具的紅衣人手指拈著一粒棋子,或是聚精會神,也或是僵硬如死的看著他的白宣紙,似乎並沒有在聽她說話。

“我十七那年,是姑蘇城裏有名的才女,七步成詩,那三十步便可成樂府了。”她輕輕的歎了口氣,“我樣子生得好,人人都讚才貌雙全,卻隻惜出身不好,我出生便沒見過親爹,聽說我娘一生從未嫁人,卻生了我。”她喃喃自語,“我娘是個漁女,我們家門前有一座蓮池,夏來滿塘蓮荷盛放,娘年年采著蓮子和菱角,在我心中那千般萬般的好,千般萬般的美,都是孩童那時,娘采著蓮子的模樣。”她出神的道,“他們說我貌美,而我貌美又怎及得上娘的萬一……我心裏想著,偶爾想著,卻不明白……”她揭下了頭上的鬥笠,對著自己扇了扇,仿佛在這死寂的星空之下,說話都讓她透不過氣來。

“嗒”的一聲極細極細的微響,遠處紅衣人下了一子。

她的心頭似輕了輕,“十八那年,知縣的兒子梁生向我娘提親,我很是高興。他是知縣的兒子,知縣大人是個清官,名聲很好,梁生風流倜儻的,也讀了許多詩書,我想他是配得上我的,我是才貌雙全的女子,出身雖不好,卻也清清白白,從沒做過什麼壞事。我想我坦蕩蕩的,我不看輕自己,旁人自也不會看輕我。所以他來提親的時候,我便允了。”她越發用力揮著鬥笠,“娘把她一生的積蓄都給了我,我穿著最好的衣裳畫著最好的妝容,嫁給了梁生。”

“嗯。”遠處紅衣人應了一聲,他卻竟然當真有聽。

“我嫁了三個月便有了身孕,相公待我不冷不熱,第四個月,他死了。”她慢慢地說,“他摔進了我家蓮池裏,淹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坐著轎子趕著去看娘,因為我聽說他死在蓮池裏,生怕娘受了驚嚇,卻看見撈屍的時候,撈起的是兩具赤裸的屍體——一具是我相公,一具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