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6 落花時節又逢君

六年後。景龍四年二月。

禁苑總監鍾紹京是書法大家鍾繇的後人,家學淵源,雅善丹青翰墨,當朝皇室園林宮殿中的碑文石刻多出自他筆下,才華橫溢之輩總是有些清高,因此這晚這位不但蒙他設宴款待,並且還享受主人親自出外迎接禮遇的女子,自是不同凡響。

元三娘子,振衣莊莊主。

振衣莊是所有大唐女子心向往之的流行發源地,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無不以擁有振衣莊所出服飾為榮。

元記在十多年前隻不過是揚州眾多中等規模布匹商號中的一家,自從元三娘打父親手中接過家業後,生意越做越大,六年前正式更名為振衣莊,經營範圍不再以出售布料買賣繡品為限,從蠶桑織染裁剪到鞋帽珠寶,一個人從頭到腳所需的行頭一手包攬。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手腕,神準無比的投資眼光,加上最重要的惟才是用,使得如今“振衣莊”的招牌掛遍了大唐治下的每一個州府。更大的榮耀是,振衣莊是禦用織品繡品的最大供應商,安樂公主那異想天開的“百鳥羽毛裙”,便是在振衣莊巧匠手下變為現實的。皇室也因此對振衣莊青睞有加,元三娘子曾被準許數度出入後宮,大權在握的韋皇後甚至還寫了一份凡振衣莊貨物,賦稅全免的手諭,其恩遇之隆,對一介商家來說,簡直是開國以來所未見。

鍾紹京倒不是為了獲得什麼華美衣物而與元三娘子結交的,而是對她遊走各地時發現的古玩字畫以及她本人的鑒賞能力很有興趣,再來則是考慮到振衣莊所擁有的巨大財富和通達關係網如能為他所用,那麼有時候行事就會方便許多。

上好的烏木馬車停在鍾府門口,下來的是一個身著青色複古禪衣的少婦,未戴帷帽,不施脂粉——這樣樸素的老板,按說實在是有辱振衣莊的威名,但舉手投足間的利落氣質卻令人不得不心悅誠服。鍾夫人也曾問過她為何不打扮一番,她當時笑說無人悅己,自不必容。

這自然誰都不信的。據鍾紹京所知,這位三娘子雖然貌不驚人,對年輕男子可是魅力非凡。她手下行號的主事者個個是經商高手,年紀卻大多不超過三十,奇的是都或多或少跟主子傳出過一些曖昧關係。

聽說,六年前,也就是元三娘子十六歲時,曾嫁給當時最負盛名的都料匠劉濯,新郎官才拜完堂就被官府抓起來判了流刑,一邊用著劉濯留下的錢,一邊她又耐不住寂寞地和小一歲的賬房王琚搞在一起,還懷了身孕,於是就逼遇赦歸來落魄潦倒的劉濯寫了放妻書,一腳踢開他,跟王琚成了親。這王琚才幹尚可,卻仰人鼻息,根本不敢管自家婆娘,一直乖乖待在揚州坐鎮順便帶孩子,視從全國各地飛來的綠帽如無物。而那個更倒黴的都料匠前夫,則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大作問世,旁人都猜是在某個窮鄉僻壤困頓而死了。大概因為怕惹尷尬,三娘子索性就不冠夫姓,仍以閨名闖蕩天下。

這些三姑六婆之言,是真是假都是個人私事,他人無由置喙。他今天請元三娘子過府,還有頂頂重要的事——

元桑剛下馬車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被鍾紹京以他那把年紀難以想象的速度將她拖向書房,“吃飯的事待會兒再說,老夫今天剛得的一幅畫,你一定得看看。”

元桑任他拉著進去,暗自搖頭失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十萬火急把她召來,這位鍾大人果然是愛畫成癡。以她從對振衣莊貨物評估能力移花接木而來的鑒賞水平,實在是愧對他的知己之稱,卻一直誤打誤撞未被揭穿。

書架後有一個暗格,鍾大人從來都不回避在她麵前觸機關移開遮蔽物,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這樣的信任,總是讓人感動。

畫卷題簽上書“曲江遊春”,是鍾紹京的手筆,看來他與這作畫者交情頗好。

畫卷展開之後,一幅設色山水映入眼簾,鍾紹京忙不迭指點了起來:“隋初展子虔首創設色山水,其傳世之作《遊春圖》百餘年來模仿者甚眾但均未有突破。而這幅不同,你看這構圖之法,江岸不畫邊際,顯得煙波浩渺,橫無際崖,闊遠之姿大出前人窠臼。你看這山勢的峻拔,這樹葉形狀的變化多端,匠心獨運,堪稱前所未見……”

鍾紹京說了什麼,元桑一個字都未入耳,她的視線在掃到畫題處之後,就再也離不開。

那上麵,有一首詩:

夢裏舟楫夢裏謠,

山湖煙雨憶前朝。

昆侖舉手分銀漢,

涇渭橫流唱黍操。

寂寞繁花塵下瘞,

綢繆春草渡邊邀。

寒笛吹徹三山遍,

無那長河萬頃濤。

詩倒還罷了,讓她呆立當下動彈不得的,是筆跡。

這輩子都不會錯認的筆跡。

六年了,當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她這些年迅速擴張勢力結納達官顯貴的原因,忘記那個莫名其妙扔下一張紙就走得無影無蹤的冤家時,卻看到了他的字,並且顯然是最近才寫成的字。

那麼這回,你逃不掉了。

不顧禮節地,她打斷猶自滔滔不絕的鍾紹京,用自認最鎮定的語氣問道:“這字,是誰人所寫?”

鍾紹京聽到她的問話,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更勾起了興致:“果然是知音那!你也發現這手字寫得非常奇特對不對?以楷書筆意寫魏碑,別有一番風致。而且用向來古樸重拙見長的魏碑來寫如此情致纏綿的詩句竟不見鄙陋,反而自有一腔淩厲淒迷之氣,實在是妙到致極……”

她知道那是魏碑,尤其是這種收筆處沒有定式的字跡!某人當年興致勃勃地練過,還在信中臨摹了一段寄予她,歎息說總不能跳脫自幼浸淫的楷書筆意,不管怎麼模仿,寫出來的,也不過是偽魏碑而已。

“鍾大人說得極是。”她隨口敷衍著,凝視畫中江心舟上的男子,心中自語:“‘無那長河萬頃濤’,你也是無奈的嗎?你會真的見到山湖煙雨就憶起前朝嗎?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句地又問一遍:“大人還沒告訴我,這詩來自何處,是哪位高人所題?”

她咬牙切齒的明顯聲響讓鍾紹京微微吃驚,但他也知趣地並未表示什麼,隻一臉神秘與得意地說了三個字。

五王宅。

五王宅在隆慶坊。相王旦的五個兒子居住於此。這五位貴人,元桑早有所耳聞,他們可算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話題人物。

英俊年少,家世非凡,就算有些已有家室,也還是足以令長安城的一眾女子芳心大動。支持者最多的就是老三臨淄王隆基,此君儀表堂堂,文武雙全,還精通音律,調情技術據說更是一等一得好,所以雖然已經娶了正妻,並且姬妾無數,卻依然榮登最受歡迎貴公子的榜首。老四隆範腹有詩書風流蘊藉,老五隆業高大威武慷慨豪邁,也迷死了一大票閨閣名媛小家碧玉。相傳隻要他們兄弟攜手出行就會造成萬人空巷尖叫震天,讓“有識之士”頗有看殺衛之憂。之所以說相傳,乃是因為隆範和隆業這會在外地任職不住京城,所以沒辦法親眼見到那種壯觀的情景。

老大成器和老二成義則在弟弟們的對比下相形失色。衡陽郡王李成義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步門不出,默默無聞,連宮裏人都很少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的。壽春郡王李成器是相王正妃的兒子,頗受當今皇後娘娘的賞識,經常進宮伴駕,但他的活動範圍局限於宮裏和自己王府,平民百姓也不常見到,據見過的人說他的樣貌比幾位弟弟還要好上幾分,隻是不出遊不打獵不上酒樓,自然就沒什麼“人氣”,而且一個男人到了三十一歲的份上竟然還沒有完婚隻養了幾房姬妾,說完全沒有問題誰信啊?還有一種說法是他與韋皇後安樂公主有見不得人的關係……總之負麵的評價大大多於正麵。倒是最近的一件事讓壽春郡王大大出了一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