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7 三尺冕旒惑古今

臥房。

幽幽醒轉。張開眼,便感到從床邊傳來的凝視,然後一雙熟悉的眸子專注——似乎已看了很久?

望向窗外,原來天色已暗。

“餓了嗎?”經過了長時間沉澱,方才激動的情緒已經不再外露,他退開幾步,方便她起身。

元桑坐起,搖搖頭,讓尚有些渾噩的腦子恢複些許清醒。然後默默地下床,看見桌上未動的膳食。

“吃一些吧。你中午也沒進食。”他背過身,開始張羅起碗筷。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端詳著幾道華麗精致的菜肴——在他這種人家,這些隻算得上是小菜吧。

“難怪一開始宜得老是抱怨你挑嘴得厲害。”她幽幽地說,帶些諷刺的。鍾鼓饌玉中長成的人啊,怎麼能習慣民間的口味呢?

他聽後身形頓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把薄瓷碗添上飯。

“不勞王爺費心。妾身回去再吃不遲。”他真的以為二人能平心靜氣地同桌而食,把酒言歡嗎?

結一段情緣,抽身之後還能以朋友相交,或許這是王爺他的本事,但她不會,也不想學。

不行,再呆下去,恐怕又要發脾氣了。再多的傷心氣憤也於事無補,何必?

“妾身告辭。”

“等一等好嗎?請你。”謙恭有禮的聲音中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太多的寂寥,讓她的心霎時軟了下來。

“我要說一個很長的故事,你可願試著聽一聽?”看她走了兩步又停,他放了些心。不是非要挽回些什麼,他隻是不想斷得這麼不明不白,就當是找可靠的個人……傾吐。

“坐。”他拉了把椅子到她身邊,以眼神迫她坐到桌前,然後自己在對麵坐下,將兩個杯子斟滿酒,推一個到她麵前。

“高宗皇帝——也就是我祖父駕崩之後的事情,你應該多少有所耳聞……”

她當然聽過,那是天下皆知的一段曆史。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權利欲望排除異己,一次次的反抗與鎮壓,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其中徐敬業傳檄天下討伐武周,起兵還正是在揚州。

“祖母對李家的人防備得特別厲害,短短幾年間,武氏親信把持朝政,而我的宗親叔伯兄弟一個個死的死,遭貶的遭貶,最後還能留在京裏的,都是些無能之輩。當然,”他低頭把玩酒杯,嘲諷地撇撇嘴,“包括我們這一家子。”

“新朝建立,黨同伐異是很正常的事。”她客觀地說。或許武後手段過於殘忍,但在下位者一旦掌控局勢,總要做出許多動作來鞏固勢力,紮穩根基,經商亦是如此。

“是啊,黨同伐異。千秋之後,史家提起,必也是這四個字而已。但我們這些失勢的局內人有什麼感受,又有誰會知道?”他有些嘲諷地揚揚嘴角,陷入回憶,“母親和姨娘被祖母宣進宮後再也沒能活著出來,之後,我和弟弟們在宮中開始了長達八年幽禁的生活,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暗處窺伺著我們的舉動,隻要稍稍抓住‘不臣’的把柄,所有人都得死。那時我十四歲,在兄弟中年齡最長,又曾受封過太子,自然最為武三思武承嗣所忌諱,為了保命,我在母親死後就裝起了傻,他們先是不相信,把母親的遺物全數在我麵前付之一炬,讓換女裝,吃豬食,種種手段現在已經有些忘記了。後來終於信了,吃定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話,就當玩具耍。推到河裏看我撲騰看夠了才拉上來,渾身塗滿蜂蜜吊到樹上讓蟲子爬滿全身……花樣可多著呢。”他毫無起伏的語氣就像自己是那惡作劇的人,而別人才是承受者。但將杯中酒連著好幾次一飲而盡的動作卻泄漏了不如表麵平靜的內心。

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初見麵時他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為什麼他連笑都是從別人那裏胡亂模仿而來。止不住的辛酸陣陣翻起——出身在如此紛亂的帝王之家,是禍非福。“那時候,你就當自己死了?”

“對啊,這說法真妙。我不記得當時到底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常常會夢見那時候的情形,我總是站在一邊看著那個不斷長大的孩子被原該是親戚的人玩弄於鼓掌之間,死氣沉沉地垂著頭——好像不是我,隻是一具軀殼罷了。”李成器微閉著眼,似在享受般地回味迷離夢境中的景象。中邪似的樣子讓元桑心驚,忍不住出言喚回他神誌:“相王呢?他不管嗎?”兒子受罪,做父親的難道沒有保護的舉動?

“相王”兩字像是咒語一般,讓他立時淩厲地張開眼,狂亂的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又斟酒,一口喝下,稍稍收斂了一點情緒,方才低低開口,聽起來像在強自壓抑:“我恨他。”

他的宣告讓她著實吃了一驚。曾遠遠地見過相王一麵,明明五十來歲的人,過多的憂慮驚懼讓他衰老得不像話,但從氣質上來看,總不脫溫文和善的影子,這樣的父親,何至於讓兒子痛恨至此?

“他是個懦弱的人,羊羔兒似的不禁嚇,絕對不敢冒著觸犯諸武的危險幫襯自己的白癡兒子——如果單是這樣,我倒佩服他的明哲保身。但是,他不該,他不該……”他又激動起來,直接就著壺嘴喝了一大口酒,趴在桌上似睡著了一般,許久才說道:“他引誘了一個祖母身邊的宮女,利用她探測女皇的動靜,也因此做了不少迎合聖意的事免遭災禍。”

他見過那宮女很多次,是個對愛情充滿了向往的深宮女子,總是偷偷地瞧著心上人,含羞帶怯。

“後來宮女懷孕了,祖母好像極寵她,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後,就下旨賜婚。他的姬妾說多不多說少也少不到哪裏去,添一個本也無妨。”

他是隨口說出了這句話,卻讓元桑栗然一驚——蓄姬妾“本也無妨”,是嗎?

他並未發現她心境上的變動,徑自不屑地道:“但他卻怕這宮女是祖母派來的坐探。在祖母跟前死活不肯承認孩子是他的,私下裏又對那宮女謊稱我母親和隆基的母親以死相逼不準她進門……”

元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體麵斯文的相王,竟會做出這樣的事?

“那宮女信以為真,跑去向祖母誣告母親她們在施厭勝之術詛咒皇帝,以為這樣就可以鏟除絆腳石。祖母勃然大怒,將她二人宣進宮施以杖責,曾經貴為皇後、德妃的兩人,在棍棒下哀號了大半天,終於氣絕……”

在她聽得膽戰心驚之際,他忽地抬頭咧開一個詭異至極的笑容,“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嗎?”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接著說:“因為那宮女來找他時,我就在旁邊。她大約是從祖母那裏知道了他的一套說辭,破口大罵一番後,把出生才五天的孩子……一把摔倒了地上!”

他仍是扭曲地笑著,眼睛裏並且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軟軟嫩嫩的孩子,本該做我的七弟的,我會陪他玩,給他捉蛐蛐兒,一聲不響就不見了……不見了。”最後的唏噓化作低喃,和著杯中物又一次吞進肚中。

“這就是眾人口中仁厚謙恭的相王,”狠狠捏住銀箸,他嗤笑著,“在這座皇城裏,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外傳我們兄弟頗有乃父之風,精通音律,與世無爭。是的,我們從小學這些。簫鼓琵琶,笙笛舞樂,因為可以免禍——但精通音律?哼哼,唬人的。皇家不會有真正的樂師,像我的笛子對我而言,隻是器,我用來讓人家認為我沉迷音律無意朝政的器。我對它沒有珍愛的感覺,皇宮裏不允許你有珍愛的人事,否則你就會處處受製於人。除非,你站在製高點。隻有站得最高的人,才有權去珍愛某一樣東西,某一個……人。”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她,其中有野心,有憤世,有深情。算是酒後吐真言吧,清醒的時候,身處的位置不容許他講太多。

熾熱的注視讓她頗感壓抑,微微垂下了眼,成器見狀無奈一笑,繼續他的“故事”。

“那麼深的皇宮,那麼深的人心。我怕了,累了,所以逃了。永遠都不想回來。紅塵有眾生,有百業……有你,我樂不思蜀,打定主意過上一輩子的平民生活……”他的眼神因為美好往昔而漸漸邈遠。

原以為到邊塞去服個幾年刑,回來就可以與她廝守到老。因緣轉錯,竟又入宮牆,脫不開的,斷不了的,是否就是宿命?

“祖母駕崩後,我趕到揚州,與你父親徹夜長談……”他停頓了下,“他用對女兒的愛護勸服了我,讓我明白以當時局勢,你跟著我不會幸福。寫下那份放妻書,我回京城——要讓所有人找不到,恢複原來身份是最好的選擇。生疏了許久的貴族生活讓人窒息,我每天每天都在後悔聽了你父親的話離開你,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思念潛回揚州。天大的事都不管了,隻要和你在一起!”

說到這裏他又笑了,笑中的淒苦之意讓她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天哪,怎麼會這麼巧?

“那晚,卻正好是你的婚禮……我躲在外頭看你與王琚拜堂成親,你笑意盈盈,沒有任何勉強地與他脈脈相對。我心如刀絞,一直以來都認為你對我至少有那麼一點情意,或許不多,或許你還太年輕不太懂。但是看到與他拜天地時你毫不做作的燦爛笑容後,怎麼也不敢有這樣的奢望了。仔細想想,你找我成婚隻是為了拒絕皇甫家的求親,你那夜……給了我也隻因為對我心懷感激。”說到這裏,兩人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晚上的抵死纏綿,互視一眼又尷尬地各自避開,“所以我知道了,你對我,更多的是信賴是感激,而這些,是不能成為我們相伴一生的根基的。”他黯然搖搖頭,說話已是含糊不清,“既然你有了更好的選擇,我也很高興……你父親說得對,你跟著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我這樣既不能讓你甘心廝守,也不能提供你安定生活的男人,你不要,也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