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8 陌上桑

她仍在王府住著,突然間聽聞這樣一樁驚天密謀,主謀還曾經是她最親密的人,饒是元桑經過不少大風大浪,也不禁亂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該怎樣做,隻能消極地躲在這裏,等著看最後的結局。像是有默契似的,這幾****二人未曾碰麵。這樣也好,見了麵反倒不知該如何相對。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總可以聽見幽咽的笛聲在不遠處響起,音韻往往以焦慮不安開始,到收尾的時候,則每每顯得心平氣和——他說他的笛隻是“器”,照現在這種情況看來,卻也不盡然。這樣的想法是元桑在寢食難安的日子裏,最重要的慰藉:也許他的野心,並不如口上所說的那樣強烈。

清靜的日子是過不久的。這日午後,蓮步帶著四個女子來到她暫居的廂房。看她們的裝束就能明白,這些就是他“名義上”的姬妾。果然個個姿容出色,元桑雖不至於自慚形穢,卻也無法勉強自己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幾位夫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眾女臉色頗為不善,站定之後,隻聽蓮步冷聲說道:“請跟我們來。”隨即便與其餘女子一齊轉身帶路。

這是怎麼回事?興師問罪嗎?元桑戲謔地輕哂。也罷,反正閑在這裏容易胡思亂想,看看她們要幹什麼也好。

跟著她們穿過宅邸後方的一片小樹林,一棟簡樸的木屋呈現在眼前。與四周的清幽環境映襯之下,這裏不像是王府後院,反而似逸士隱居之地。

正自疑惑間,蓮步的聲音響起:“這是王爺的屋子,進去看看吧。”然後她走在前頭,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纖塵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簡單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過最樸素的生活。而就因為這種樸素,使得橫懸於牆上的四個大字顯得分外張揚。

“無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這幅字想起了什麼?”

她偏頭想了想,終於記起了覺得熟悉的理由。

“氓?”

蓮步頷首,曼聲吟出《詩經·氓》中的詩句:“‘予嗟鳩兮,無食桑葚;予嗟女兮,無與士耽。’我看到後第一個反應與三娘子相同,以為不過是勸誡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覺得奇怪,這地方咱們姐妹總共來過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清,他又何必將之懸掛於此?當我聽聞三娘子閨名,方才知道,原來爺要勸誡的,不是我們,是他自己。”

“無思桑葚……”是嗎?無思桑“甚”?

蓮步緩緩說道:“每年四五月,爺總要在這裏獨居個把月,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得擅入。”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瓊花盛開的時候?

是啊,棲靈山上的瓊花,似乎也因為寒食那日他們的相遇而開得分外豔麗……他就站在湖邊,冷著一張臉與世隔絕,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過去,終於承接下今生所見的的一抹最美笑顏……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華麗,我喜歡簡簡單單就好。這就是她問他對於自己在揚州新居設想時的回答。那時他的夢想純粹而動人。

環顧四周,現在,他是在以這種方式實現原定計劃嗎?

或許,他並不如她想象般的心思大變,他隻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來而已,至少這一點,未曾改變。

驀地生出一股衝動,想要見他!就是現在!

視線模糊中,蓮步擋住她踉蹌的腳步。

“我們不是王爺的說客,專程來幫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請等我們把話講完,再走不遲。”

“不,我……”身旁一個女子按在她肋下稍一用勁,酸麻感立時席卷而來,隨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爺略約提過,我們與他並無夫妻之實。”蓮步說得坦然,“不瞞您說,咱們姐妹幾個在未進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傷心事,承蒙爺不棄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爺少年英俊,兼之雄才偉略,朝夕相對之下,說大家不動心是騙人的。就算我與絲緯妹妹是殘花敗柳之身,別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黃花閨女,但無論怎樣明示暗示,他始終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本來以為是我等姿色入不了王爺的眼,但‘無思桑葚’這四個字擺在這裏,見到三娘子你之後,我們心中也有了數——就算再來千萬個女子,爺心中還是隻有您一人。三娘子,這樣重情義的男子世間少有,您好大的福氣!”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豔羨。

“是嗎——我何德何能……”她嘴裏兀自不確定地喃喃著,頰上卻已無意識勾起一個笑渦,心頭情潮翻湧,一陣陣甜蜜襲上。他,竟也是始終此心未改嗬。

看她這副女兒嬌態,哪裏還有半點商場女傑的風範?蓮步暗自歎了口氣,硬起心腸說到正題:“但是您或許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經對很多人產生了困擾。我不是說我們幾個。而是——更深更廣的牽扯。”

“你是說……”蓮步的神情讓她知道兩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為,這件事是很隱密的,但顯然她們所知比她遠來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宮,應該知道韋皇後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權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風喚雨。她們不會甘於一直在幕後操縱今上,武後前鑒不遠,一旦她們覷準時機發動,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爺素懷鴻鵠之誌,一心振興大唐,六年下來,已在暗中培植了極大的力量。隻待到時振臂一呼,天下必屬他無疑。”

元桑麵無表情,心中卻暗自驚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隻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布局,在民間當個凡夫俗子,真太過辱沒了他吧?

“我們都或多或少地幫爺做過事,對現在的情勢也略知一二,她們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動手。在爺的巧妙偽裝之下,韋後派人嚴加提防的一直都是臨淄王,對爺反倒是十二萬個放心,屆時力挽狂瀾,中興大唐,就全係於他一人身上了!”說到這裏,蓮步等神色慨然,頗有不讓須眉之姿。

元桑隻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渺小很渺小。她從來不懂什麼政治,結交達官顯貴隻是為依附強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現在她們竟突然說,和她拜過堂、洞過房的男子,會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選?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腦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現實擺在眼前。

怎麼辦?

茫然看著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這樣複雜的境地。

“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蓮步與其餘女子交換個眼色,五人毫無預兆地一齊跪下,齊聲道:“我等冒昧,還請您務必離開爺的身邊。”

元桑提心吊膽了許久,聽她們說出目的,繃緊的神經反倒鬆弛下來,“因為我配不上他嗎?”她與未來皇帝?莫說旁人,自己也覺得不配啊。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蓮步急忙解釋,“實在是自從您出現以後,爺心緒大亂,每日裏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連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隨身之物。這幾天更不知道已經把多少來商議計劃的得力助手拒之門外,耽誤了多少時間!爺是要成大事的人,決不能因兒女私情誤了千秋功業!再說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業要做,跟了爺,等他即位之時,您定會正位中宮,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宮那一隅之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應付著那些命婦宮人,您受得了嗎?”

蓮步的話,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與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勉強在一起,就是幸福嗎?有許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愛就能解決的……她不想妨礙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樣不想被他束縛在深宮內苑,走了反倒幹淨——不對,不對,隻聽她們片麵之詞怎麼就能肯定他一定會起事成功?萬一失敗,就不是流放邊陲那麼容易的事了,會抄家,會族誅……如果是這樣的危難,她怎麼能夠輕言離去?

“你們先起來,讓我再想想吧。”重重揉著眉心,不讓人發現她的決定——

共憂患,不同安樂!

“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那毒餅是賤內親眼看著皇後和安樂公主摻了藥進去的。”

“狗急跳牆了。”連弑君這麼蠢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突然間頒下了冊立皇太子的詔令,誰都會起疑心。

“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

“不急,喪都還沒發,沒有足夠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準備,等韋氏以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個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鍾紹京嗎?”

“當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像是奇怪他為什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他是禁苑總監,宮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說話者被瞧得心驚,點頭如搗蒜。

在場諸人都知道,上次老鍾不小心向振衣莊的老板泄露王爺的行蹤,王爺一連三個秘密聚會都沒找他,把他嚇個半死。現在看來是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