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無語,仿佛我們從不相識,喘息聲猖獗在寂靜裏。我有些緊張,畢竟多年不見,他要做什麼,為啥約我出來又沉默不語,他不會是驚悚片裏的夜半魔鬼吧?
多年不見,他怪癖增加不少,談話間忽然終止,對人態度忽冷忽熱,吃東西習慣剩尾巴,錢這個魔怪是否能改變人性我叫不準,B的變化實在大,家裏一直錢財充足,可上學那會兒也沒見他個掰成如此地步。
車子一路疾馳,很快進入居住地,我要他在路口停車,他失聰般沒理睬,繼續前行,恰好路過我的住處。我幾乎喊說我到了。他停車,卻跟我下來。
我靠近家門時回頭向他道別,他一下子扳住我,驚訝萬分地問住這裏多久了?我沒馬上回答他,覺得他話裏有話,我所問非所答地反問他什麼意思,他冷笑下回說這裏是他家的祖屋。
怪不得他聽到天通苑小湯山馬上停車,原來貓膩於此。這回輪到我好奇心,我要他進來。他沒打怵,熟練地邁進來。萬事都有玄機,如果不是浪費青春,就不會拿不到畢業證;如果不是拿不到畢業證,就不會頹廢到這裏;如果不是頹廢到這裏,就不會巧遇那麼多驚悚。
我沒讓座,他亦沒坐。他像警察搜尋罪犯一樣四處警覺,忽然他轉向我,一把掐住我脖子,眼內露出凶惡,你住多久了,如實說?我給他凶殘舉動嚇住,這家夥身為總經理豈能如此無禮?
我愈是拚命掙紮,他愈是死掐。
我眼睛翻白、呼吸困難時他鬆開我。我摸著被掐的脖子,一個嘴巴抽過去,向他吼了句滾。他陰森地笑了笑,別忘記這裏是我家的祖屋,我要你滾蛋才對。
我花錢租下來,這裏就是我的家。
你的家?我問你花多少錢租的?
每月三百,是你父親給的價碼,我要離開,他死活挽留,不然你當我稀罕嗎?
現在門市房漲價到多少你不會不清楚,就我這裏每年一萬租金完全說得通,要不是我父親在此祭祀亡魂,能便宜你嗎?還有傻瓜,我們家缺你那點小錢嗎?你也不動腦子想想。
我沒聽他後麵說什麼,也沒在意他突然掐我。我跟他廝混那陣,他經常如此,動不動手架到我脖子上,以此抖落威風,許多年過去,他這種賴皮作風依然故我。
我單刀直入問他祭祀誰,用什麼祭祀?
他冷掃我一眼,我以為他不想回答。
燈光投射在他那張半陰不晴的臉上,他眼內同時湧出淚水。他一改剛才怒容,略顯平靜,文靜地落座在床對麵的沙發上,完全變成老實的羔羊。他語調哽咽地說,我親媽。我媽在生我時難產,那時我們家還不算富裕,父母還都是個小生意人,住在這裏後院一座二層小樓。你現在住的地方是我們家車庫,一天晚上月黑風大,我父親正在炒栗子,突然煤氣罐鳴叫竄火,閥門關閉也還火苗四起,我親媽一著急,肚子便一陣緊縮,我爸正在和火焰戰鬥,根本沒聽到我媽喊叫,我爸折騰半天,也沒撲滅火,突然想起臥室的妻子,一個衝浪紮進臥室。
我媽那時已破羊水,可就是生不下來我,又看見火光四起,為保全我生命,我媽一咬牙用一把鋒利剪刀豁開肚子拿出我,父親站在門口親眼目睹這一切,痛不欲生間聽到我媽最後的請求,她要我父親趕緊抱我離開這裏。
那個悲痛場麵每當父親教訓我都要重述一遍,二層樓沒了,我媽沒了,火警趕來時我們家就隻剩下這個車庫。所以我爸不想讓這裏空落,我媽托夢給我爸說想念我,我爸怕我媽帶走我,就到處搜尋棄嬰,那些棄嬰多數半死不活,我爸最後一次從醫院婦產科手術室撿回三胞胎,夜半三更趕回來,即要埋葬他們的刹那,他們全都瞪圓眼睛,盡管眼睛尚未成熟,可他們圓睜眼眶,我爸嚇成篩糠,連忙埋葬他們。
我媽隔三差五就托夢給我爸,有次她托夢說想吃胎肉,我爸又開始四下尋覓。醫院已很少有半死不活胎兒,基本都是未成型,未成型的胎兒我媽不要,我媽不要的表現就是不斷托夢給我爸,迷惑我發燒。我爸為紀念我媽,沒再和新媽生孩子,還逼迫新媽打掉胎兒祭祀我媽,為此我爸一連結五次婚。
最後一個小媽不能生育,這才和我爸保持夫妻關係至今。
他說完,哽咽著撲向我,在我身上一陣亂撲亂顫,其態像足癲癇患者。
我咬了他胳膊,他立馬鬆開,他這次沒急眼,他說如果你肯跟我懷孕,我會給你提薪,還會送你一處好房子,你隻要替我產下祭祀品,我保你前途似錦。
媽了個腿的,姑奶奶就是窮死也不能充當生育機器。
我假意妥協,他緩衝態度,身子綿軟地靠近我,我順手拿到枕頭底置放的那把剪子。
平常夜半嬰泣得厲害,或者劈裏啪啦響聲四起,我就下意識拿起剪子。說來也怪隻要我操起剪子,室內立刻靜謐,因此這把剪子我寶貝得很,一般瑣事我從不用它。上次獨眼老太來借剪子我都沒借,我怕被別人用過失去功能。
他見我抓起剪子,身體立刻瘋狂如虎,一隻手使勁別拽我的剪子,我一使勁,剪子邪門了,不偏不斜紮到他一隻眼球上,那隻被紮的眼球立刻冒血。血水直竄高,我嚇得直哆嗦,連忙奪路逃出去。
我舉著手機正要撥打急救中心,他捂著冒血的眼睛一腳踢飛我的電話。揚言膽敢報警,他就要我生不如死。他捂著傷眼從不速上車,從車子驅動時的傾斜可以判斷他嚴重慌亂和疼痛。
他沒馬上開除我,我知道原因之所在,他不想曝光自己,他眼球毀壞,立即開我,肯定引起麻煩。第二天,他沒在公司出現,有人議論說總經理去了美國。
他一定是去治療眼傷,我懷揣忐忑每天上下班。B不可能不了了之,盡管是他侵犯我在先,畢竟我毀了他一隻眼,倘使治愈,他也不會放棄整治我,這點我早有體悟。他小腸雞肚得很厲害,記得一次吃烤玉米,人家遞給他一穗稍微小些的玉米,他馬上回執說換一穗。
忐忑不安中度過一周,我終於無法控製過分緊張的神經,去警局投訴實情,我說我害怕某天遭遇報複,值班警察說我們會立案,你屬於正當防衛,他屬於侵犯者。
警方通過公司秘書聯絡上B,B當時正在接受治療,換了手機號碼,人又在美國,警方隻好暫時放下此案。房東陰冷地趕走我,當天我在舉目無親的情形下住進獨眼老太家中。
獨眼老太住的地方狹窄肮髒,隻有一間屋子,室內氣味衝天,潮濕腐爛混合。自打白骨精落難,她明顯蒼老,一隻好眼始終淌淚,步子哆嗦,似乎魂沒了三層。
她對我不失熱情,從一麵古舊櫃子裏找出被褥,又從倉棚裏翻出舊鐵窗駕在隻容一人的火炕對麵。我開始拾掇屋子,將破爛瓶子堆積到屋外角落,清掃了房頂灰塵,買來油漆刷了牆圍子。一小天下來,獨眼老太家窗明幾淨,有了新鮮空氣,油漆味徹底覆蓋住潮濕腐爛氣味。
油漆味、福爾馬林味、來蘇味,乃至汽油味我全能接受,就是無法接受潮濕腐爛和臭大醬味。
沒人辭退,公司那裏我每天照舊光臨,照舊做該做的分內事。
平靜地度過一段日子,冬天來臨。
公司開始莫名其妙裁員,我心想這回肯定砸鍋,沒料想,我不在裁員名單中。
這樣的結局價值令我毛發倒豎,既然將我從那間房子轟出來,就有道理裁員我,為啥不呢?
自從裁員未果,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B一向不達目的不罷休,莫非他要對我卷土重來?
疑問高懸的某天,B凱旋歸來。
用“凱旋”這個詞形容B十分貼切,B遭受傷害的眼睛完好如初,我不得不歎服美國的醫療水平。
B不動聲色,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來去自如,令我愈加惶恐。他打我身邊經過還是從前那種陰笑,看不出任何破綻,按理他該盡快製裁我才對。
我惶惑至極,采取騎馬找馬措施,每天上班空餘專心尋覓報紙夾縫的廣告,打算盡快離開B的公司。
我一直繃緊神經,老覺得有事要發生。上下班老是回頭回腦,賊偷般惶恐。行色匆匆的人流將我推向地鐵,天黑下來我抵達小湯山。路燈拉長我的影子,我緊張得心快跳出來。
拐進巷子刹那,我感到一陣窒息,一條布袋扣在我頭上。
忐忑多時的恐怖塵埃落定,我反倒卸掉緊張,用膝蓋想也能猜出何人所為。
我被帶到一輛車上,憑感覺判斷那是輛超豪華轎車,座位溫軟、驅動平穩、車內飄香。我大聲嚷道,B是你先侵犯的我,現在你眼睛也治愈,幹嗎為難我?
車內死一般寂靜,大約一個時辰左右車子停下。
我聞到一股腥鹹,還有澎湃的濤聲,心想這下玩完,什麼人即要將我丟進**。
有人掀掉扣在我頭上的布袋,我看到星光和海水,還有影綽的萬佛樓。
是北海尾端。
一個戴墨鏡的保鏢式男子始終揪著我,我使勁掙脫呐喊說,我不認得你,和你無怨無仇,幹嗎抓我來這裏?
有人擊掌,聲音來自背後,不太分明的亮光裏現身一個胡子拉碴的家夥。他看上去起碼有五十歲,聲音蒼老幹澀,行動卻很流氣,這樣的男人我在電影裏見過不少,通常是**頭目。
他精煉的流氣步子,以及開口的行話,要我確定自己的判斷。
他態度沒像跟從那樣惡毒,他拍了我肩膀說明對我的裁決方式。他說你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下海喂魚,一條是跟我去泰國做癍女。給你兩分鍾考慮時間,兩分鍾過後,我們即要采取相應行動。
我知道癍女就是妓女,天,這個不動聲色的B就是條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利用不動聲色捆住我,然後再出其不意,這個招數下三爛又很大智。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這話放之四海,B就是個不叫的咬人狗。
兩分鍾簡直眨眼那麼短,保命要緊,命保住才有一切。我單刀直入說想見B,我說見過B,我就跟你們走。我和B有些話要交代,也算是最後的別離,此去經年,根本沒回頭路,你們總得了卻我一點小心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