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華胥夢(七)(2 / 3)

“逸然,記得你大哥的話。他當你是親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絲鮮血慢慢滑了下來,“我知道。”他的聲音沙啞。

我又踮腳拍拍他的頭,“逸然長大了,有模有樣英俊清秀,辰簷看著,心裏也一定是高興的。”

李逸然張了張口,幾番猶豫,最後隻道一聲:“保重。”便轉身大步離開。

“逸然!”我一直不問前路地與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訴我,辰簷他,還剩多久?”

李逸然沒有回頭,但是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不剩了。”

“他隻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為了等你醒來,才苦撐了這麼久。”

“請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請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個人,堅持下去。”

“小茴姐,你……還有我們。”

說完這些話,李逸然再次朝門口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回過頭來。

天邊飄來幾絲清淡的雲,遮了夏陽,院落中的日頭退卻,黯淡失光。

他的臉頰瑩然有淚:“小茴姐,我大哥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這一生,我隻看他哭過一次,是在姬州的時候。”

“那天,他以為你不相信他,還拿劍刺他與他斬斷情緣糾葛。當時我站在大哥身側,看見他仰起臉,有一滴眼淚就滑落下來。”

“小茴姐,大哥他,很愛很愛你。”

14

李逸然離開了,先前幾絲雲朵漸漸飄走。劇烈的日暉兜頭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裏。眼淚淌了一臉,心底傳來的疼痛抽絲剝繭,連指尖,也跟著絞痛起來。淚水滑入衣襟,冰涼刺骨的感覺,到如今,如斯涼意也像一種慰藉。

“辰簷。”我緩緩地呼喚他的名字,隻是那般沙啞的聲音,仿佛還在胸口時,就已經被撕裂。

太陽毒辣,方才他站在豔陽天下,笑起來還有往昔的溫潤,他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然後離開了。

不剩了。

他隻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為了等你醒來,才苦撐了這麼久。

“辰簷!”我大呼一聲,衝出門去。

遲茂鎮的殘夏也有不消退的綠意。陌生的街頭巷陌,煙波畫橋,當年在沄州時,一行人語笑三千,清雋男子手持折扇,閑月清風般跟在身後,不時露出邪氣笑容,問小怪考慮清楚了,可要嫁來?

水鄉夢軟,姬州風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躚,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離,一如當年我離開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頭,說走了,前麵山河大好。

但此時此刻,天涯間,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邊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卻空了。

腳步毫無知覺地走著,一步一步,穿過許多街巷,然後走回家。

我抬頭看紅木門上的匾額,不由笑了。上麵寫著“靜府”。靜,是他的封號,也是我的封號。

以為會一生靜好,到頭來,不過一場清落空夢。

“小怪。”院子裏傳來一個聲音。

我淚盈盈抬起頭來,李辰簷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走上前來,微微詫異笑道:“怎麼哭了?”又抬袖幫我拭幹淚痕。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我喃喃答道,將頭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團無力地棉花上,李辰簷腳步不穩地後退幾步,與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隻是看不到底,萬丈深淵,萬劫不複,都不可怕,隻怕一直沉著,沒有盡頭。

李辰簷揉揉我的頭:“記得我跟你說的何叟,我買了些吃的,見天色還早,就坐下來,與他聊了幾句。”

“小怪餓壞了吧?”他捧起我的臉,笑著說:“別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幹又滲出的淚水:“再也不哭了。”

我將一股又一股洶湧的酸楚咽入喉間,憋入胸中,裏麵悶鈍著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這淒苦潰爛,我也不再在他麵前流淚。

我笑問:“吃的呢?”

李辰簷道:“放在膳房裏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著,今天我來伺候你。”

屋內的桌上點一盞油燈,燈火溫馨朦朧。

除卻欒州的小吃,還有三四盤小菜是我最喜愛的,當年在姬州時,他也親自下廚為我做過。我當時說,我這一生嬌生慣養,不會做菜,但我會去學。

此生也許多難流離,但貧賤也好,富貴也罷,隻求得數日安穩,能為你,做些什麼。

心中一陣痙攣,雙手也有些顫抖。兩碗米飯涼了,我在廚房用熱水回熱了,才一齊端進正屋。

我分一雙筷子給他:“我們一起吃。”

記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與他兩人圍坐在桌前吃飯。窗外飄著風雪,屋內暖和得像是家鄉。我賭氣跑出去一天,他發瘋似地到處找我。

回家時,剛好看見他坐在我的房門口,雪似白梅,梅落滿肩。

他在等著我。

一直等著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煙花,去年綠染枝頭,春陽燉燿下,茶寮邂逅,尋我,然後等我。

我替他夾菜,手指仍在顫抖。辰簷,我總是貪睡貪玩,又愛闖禍,你總也替我擔待。如今換我來照顧你,會不會太晚。

他吃得很香,見我替他夾菜,便伸碗來接,然後對我清和一笑,說:“小怪自己也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