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王國維談經學:學無新舊,無中西(2)(1 / 3)

“清學三階段論”是王國維獨創的嗎?

王國維早年以研究西方哲學、美學著稱,但在經史之學上也有深厚的造詣。他曾經為晚清大儒沈曾植寫了一篇《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在稱讚沈曾植的學問成就時,王國維不經意間提出了不少對經學界與史學界頗具影響的論斷。

王國維在開篇寫道:“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隆)嘉(慶)一變也,道(光)鹹(豐)以降一變也。順(治)康(熙)之世,天造草昧,學者多勝國遺老,離喪亂之後,誌在經世,故多為致用之學。求之經史,得其本原,一掃明代茍且破碎之習,而實學以興。雍(正)乾(隆)以後,紀綱既張,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複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道(光)鹹(豐)以降,塗轍稍變,言經者,及今文,考史者,兼遼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務為前人所不為。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誌。”

王國維在開場白中梳理了清代學術的三次變化。這番說辭是為了給後文稱讚沈曾植是集大成者做鋪墊。但也扼要地概括了清代經學在不同時期的特點。

清朝建立之初,也就是順治到康熙年間,社會秩序剛由戰亂轉為安定。當時的知名學者大多是明朝遺老(例如,明末三先生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這些學者不同程度地有反清複明的想法。他們親曆了晚明的衰亡,對興替動亂有著切膚之痛,故而治學講究經世致用。清初學者一反宋明以來道學家空談義理心性的道路,在重新研讀經史本原的基礎上,創立以解決社會實際問題為宗旨的“實學”。這對革除故明學術之弊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

到了雍正乾隆年間,天下大定,中國進入了曆史上著名的“康乾盛世”。當時的學者也不再像前輩那樣對前朝念念不忘。社會經濟的有序發展,使得他們可以從容地研究純學術問題,而不必執著於經世致用。另一方麵,清朝統治者大興文字獄,令眾學者缺乏推行“實學”的空間。於是文人士大夫不再把學術當成經世致用的工具,而是純粹地整理古代學術遺產。因此,經史小學與乾嘉考據興起。

道光鹹豐時期,恰逢清朝內憂外患。內有接連不斷的反清運動,外有西方列強虎視眈眈,使得人們目睹了千年未有之巨變。當時的學者延續了乾嘉考據學風,經學在古文派的基礎上又吸收了今文派關注時政、微言大義的特點;史學與地理學研究也突破了原先的範圍。這批學者有感於山河變色,與清初學者有著相同的經世目標。

王國維指出:“故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鹹以降之學新。竊於其間,得開創者三人焉,曰崑山顧先生(顧炎武),曰休寧戴先生(戴震),曰嘉定錢先生(錢大昕)。國初之學創於亭林,乾嘉之學創於東原、竹汀。道鹹以降之學,乃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開創者仍當於二派中求之焉。”

在王國維看來,清初學術的特點是誌向宏大,乾嘉學術的特點是鑽研精深,道鹹學術結合了前兩者的特點,並引入西學推陳出新。

王國維之所以能提出如此精辟的見解,與其獨特的學術功底有關。不同於章太炎、梁漱溟、胡適等學者,王國維早年對經學毫無興趣,而是致力於學習各種西方學術理論,其主要研究領域也不是學術發展史。在常人看來,他甚至不可能真正了解清代經學的發展演變。

然而,王國維出人意料地從研究西方學術轉型為研究中國傳統學術,並取得了令人讚歎不已的成果。這是因為他在研究清學流變概貌時,充分發揮了自己的三個長處:

首先,王國維雖出身書香門第,卻不是經學世家,受門戶之見影響少,能用更客觀的眼光看待經學各門派的優缺點。

其次,王國維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經學家,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研究者,而非經學的追隨者。

最後,王國維受過係統的西學訓練,擅長借助西方治學方法來研究中國傳統學術。

總之,王國維跳出了傳統經學家的框框條條,運用新方法與新思維來考證清學流變,故而能提出令眾人信服的精辟論斷。

王國維的“清學三階段論”對後來的清代學術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啟示,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重視。那麼,這個論斷真是王國維獨創的嗎?

任何學術觀點的提出,都不是研究者靈感一現的“頓悟”。這需要一個不斷積累與總結的過程,並且少不了要借鑒大量前人的成果。王國維的“清學三階段論”,也經曆了同樣的積澱過程。

在僑居日本期間,王國維受老師羅振玉的影響,放棄了原先熱衷的西方學術理論,專心攻讀經史與古文字學、聲韻學。他雄心勃勃地想提出新的學術見解,甚至對中國的經學研究進行一番革新。羅振玉在指導王國維學習經史小學時,提出了一個觀點——“國朝學術實導源於顧亭林處士,厥後作者輩出,而造詣最精者,為戴氏(震)、程氏(易疇)、錢氏(大昕)、汪氏(中)、段氏(玉裁)及高郵汪氏。”在這番話中,羅振玉將清朝學術的源頭歸於明末三先生中的顧炎武,並梳理出一個經學名家譜係。這對剛接觸清學的王國維有不小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