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文人士大夫以漢儒之法研究經學,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及精力都用在了整理古代典籍上。由於西漢中期的統治者“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諸子百家的大多學派紛紛消失在曆史長河中,諸子典籍也因不被獨霸學術界的儒家重視而不斷佚失散落。我們今天能看到百家經典,全靠清代乾嘉學者的苦心整理。
古代中國的學者不像今天的文史研究人員那樣追求史料的精確性。這種傳統從中國第一個思想大爆發時期——春秋戰國時期就開始了。先秦諸子提出了許多精辟的治國主張與做人的道理,但他們為了闡發自己的學術觀點,常常偽托聖王故事來充當論據。這個風氣一直延續到清代乾嘉時期。
乾嘉學者普遍反感宋明道學家喜歡空談且言之無物的毛病。他們不同於此前任何朝代的學者,具有濃厚的疑古精神,極其重視辯偽存真,對儒家經典與諸子書籍作了細致地考訂。不但糾正了經史在流傳過程中的錯訛,還指出了經史中許多引用失當的典故,並注釋了文中提到的眾多名詞。盡管乾嘉之學在思想建樹上乏善可陳,但對梳理古代文化資料的貢獻十分突出。
因了此故,王國維稱讚乾嘉之學為清代最精。
王國維眼中的清初“實學”開創者顧炎武,恰恰也是清代考據學的開山祖師。他指出,顧炎武重視考據是為了糾正明代學者空洞無用的缺點。顧炎武試圖通過考據的辦法重新詮釋經學,為經世致用提供指導思想。然而,他的本意到了乾嘉時期已被眾儒者淡忘。乾嘉考據家大多遠離社會時事,隻是一味埋首於故紙堆,全無顧炎武的經世致用的精神。
盡管如此,乾嘉之學內部仍有派係之分。其中影響力最大的要數,以惠棟為代表的“吳派”,以戴震為代表的“皖派”。吳派的經學“唯漢是信”,凡是兩漢經學的成果都一概采信並加以詮釋。皖派則不同,除了注重考訂名物、製度、文字、音韻外,也注意思想理論的總結。王國維推崇的乾嘉之學實際上是指以戴震為首的皖派乾嘉學術。
疑古精神讓乾嘉之學創造了古代中國考據的巔峰,但也導致其變得越來越繁瑣細碎、脫離實際。
在此之前,宋明理學家隻顧著微言大義,而不太關心引用的經典是否最原始的版本。例如,儒家五經因秦朝焚書與西楚霸王火燒鹹陽而佚失,靠著故秦博士與民間大儒默記的內容才重新整理成“今文經”。不料,後來又出土了“古文經”。人們這才發現原來經典在流傳中早已不是原貌了。很可能學者引用經典上的某句話,實際上是後人添加的。如此一來,微言大義從材料源頭上就已出現了偏差。
為此,乾嘉學者的考訂細之又細,充分發揚“疑古”精神,甄別出了一個又一個偽托聖賢之作。他們為確保嚴謹,一字一句都反複校勘。毫不誇張地說,每一部先秦經典的考訂,都凝聚了乾嘉各派學者反複爭鳴的心血。可是這樣一來,學者幾乎一輩子都在尋章摘句中度過,完全被淹沒在考訂的大海之中,難以像先秦諸子與宋明理學家那樣構建自己的思想理論體係。
於是,無論哪個派別的乾嘉學者,都缺乏顧炎武的經世致用精神與思想創新能力。他們最擅長的是整理出一大堆同類材料,旁征博引,細致對比,然後得出一個結論。但這個證據充分的結論,可能並沒有什麼新奇的道理。
從積極的角度說,乾嘉之學給後世留下了更為精確的經典及史料文本;從消極的角度說,乾嘉之學的研究方法造成了很大的智力資源浪費,讓原本可以推陳出新的飽學鴻儒無法更上一層樓。
因此,從嘉慶之後,就有不少學者對乾嘉之學提出了批評。特別是鴉片戰爭造成的晚清時局劇變,又催生了王國維眼中的清代學術第三變。
在王國維看來,乾嘉之學的沒落與道鹹之學的興起都是“時勢使之然也”。他曾感歎道:“今者時勢又巨變矣,學術之必變蓋不待言。”
王國維指出,乾嘉之後盛行的今文派經學存在很大的問題。其中最主要的是道鹹之學掙脫了前兩個階段的“成法”。他批評道鹹時期的學者時說:“頗不顧國初及乾嘉諸老為學之成法……其言可以情感,不可以理究。”也就是說,道鹹之學的學術變革並不成功。因此,王國維才以改革中國經學研究為理想,在乾嘉“成法”(指考據訓詁)的原點上超越道鹹之學,創立新的治經方法。
那麼,該如何創新呢?王國維的思路是將其他思想資源融入到乾嘉“漢學”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