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1 / 3)

自己也是一個喜歡舞筆弄墨的人,常常寫點所謂散文。古人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也並不能例外。但是有一點差堪自慰的是,我多少有點自知之明,我並不認為自己所有的文章都好。大概估算起來,我喜歡的隻不過有十分之一左右而已。為什麼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呢?是好是壞自己什麼時候才知道呢?自己喜歡的同讀者喜歡的是否完全一致呢?這是每一個寫文章的人都會碰到的問題。

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我舉一篇散文:《春歸燕園》來說明一下。

這是一篇自己比較喜歡的東西,是在1978年秋末冬初寫成的。為了說明問題,必須回到16年前去。在這一年春天,我寫了一篇《春滿燕園》。這一篇短文刊出後,獲得了意料之中的又似乎出乎意料的好評和強烈的反應。

我的學生寫信給我,稱讚這一篇東西。許多中學和大學課本中選了它當教材。以後有幾年的時間,每年秋天招待新生入學時,好多學生告訴我,他們在中學裏讀過這篇東西。

這一篇東西是在什麼心情支配下寫成的呢?

這就必須了解當時的政治環境。從1957年所謂反右開始,極“左”的思潮支配一切,而且是越來越“左”。在那以後兩年內,拔白旗、反右傾,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同時浮誇風大肆猖獗。關於糧食產量,誇大到驚人的程度,而且還號召大家迎接共產主義的來臨。接著來的是無情的懲罰:

三年饑饉。我不願意用“自然災害”這個常用的詞,明明絕大部分是人為的浮誇風造成的災害,完全推到自然身上,是不公正的。到了1962年,人們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點,政策改變了一點,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也開始有點落實。廣州會議,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脫帽加冕的講話像是一陣和煦的春風,吹到了知識分子心坎裏。知識分子仿佛久旱逢甘霖,仿佛是在狂風暴雨之後雨過天晴,心裏感到異常的喜悅,覺得我們國家前途光明,個個如處春風化雨之中。

我算是知識分子之一,這種春風化雨之感也深深地抓住了我,在我的靈魂深處萌動、擴散,讓我感到空前地溫暖。這一年春天我招待外賓的任務特別繁重,每隔幾天,總要到北大臨湖軒去一趟。當時大廳的牆上掛著一張水墨印的鄭板橋的竹子,上麵題著一首詩:

日日紅橋鬥酒卮

家家桃李豔芳姿

閉門隻是栽蘭竹

留得春光過四時

我非常喜歡這最後兩句詩。我有時到早了,外賓還沒有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細味詩意,悠然神往,覺得真是春色滿寰宇,和風吹萬裏。而且這個春光還不是轉瞬即逝的,而是常在的。我又想到天天早晨在校園裏看到學生讀書的情景,結果情與景會,有動於衷,就寫成了那一篇《春滿燕園》。這是我比較喜歡的一篇東西,一寫出來,我就知道,我個人感覺,它的優點就在一個“真”字。

但是,還沒有等我的喜悅之情消逝,社會上又開始折騰起來了。“極左”的東西又開始抬頭。到了1966年就出現了人類曆史上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悲劇:所謂“文化大革命”。有不小的一部分人,人類的理智喪盡了,荒謬絕倫的思想方式和邏輯推理主宰了一切,中國曆史上最糟糕的糟粕;深文周納、斷章取義、造謠汙蔑、羅織誣罔的刀筆吏習氣成了正統。古人說:“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吧!不知道是哪一個“天才”(更確切地說是絕大的蠢材)發明了,隻要是“春”字就代表的是資本主義。春天是萬物萌生的時期,喜歡而且歌頌春天是人類正常的感情,現在卻視“春天”為蛇蠍,可見這一場“革命”違背人情,擾亂天理到了什麼程度!誰要是歌頌春天,誰就是歌頌資本主義。誰要是希望春光常在,誰就是想搞資本主義複辟。我不但歌頌了春天,而且還要“春滿燕園”,還要春光永在,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膽大包天,胡作非為,十惡不赦。1966年6月4日我從“四清”的基地奉召回到北大參加“革命”。第一張批判我的大字報,就是批判《春滿燕園》的,內容是我上麵說的這一些。我當時的政治覺悟是非常低的,我是擁護“文化大革命”的。即使是這樣,當我看到這一份大字報的時候,我心裏真是覺得十分別扭,仿佛吃了一肚子蒼蠅似的,直想作嘔。為什麼最美好的季節春天竟成了資本主義的象征呢?我那一篇短文的“罪狀”還不僅僅是這一點。我裏麵提到學生的晨讀。在“英雄們”的詞彙中,這叫做“業務掛帥”、“智育第一”,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義”。我也完全不能理解,學校之所以要開辦,就是讓人們來念書,來研究,在學校裏為什麼一提倡念書就成了修正主義呢?我站在那裏看大字報,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哼”了一聲。然而就是這發生在十分之一秒鍾內的一“哼”,也沒有逃過“革命小將”的注意,他們給我記下了一筆賬,把這一“哼”轉變為繼續批判我的彈藥。我這個人屬於“死不改悔”那一類。等到我自己跳出來反對那一位臭名昭著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的時候,我的罪名就更多了。所有的“文化大革命”使用的帽子,幾乎都給我戴上。從那以後,經過了上百次的批鬥,我的罪名多如牛毛,但是宣傳資本主義複辟和業務掛帥成了藥中的甘草,哪一次批鬥也缺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