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是漫長的黑暗的十年。在這期間,我飽經憂患,深深地體會到古人所謂世態炎涼的情況,我幾乎成了一個印度式的“不可接觸者”。我在牛棚裏住過八個月,放出來後,掃過廁所,掏過大糞,看過電話,當過門房,生活介於人與非人之間,革命與反革命之間,黨員與非黨員之間,人民與非人民之間,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中間人物”,這樣的人物我還沒有在任何文學作品中讀到過(印度神話中的陀商古也隻能算是有近似之處),他是我們“史無前例的”什麼“革命”製造成的,是我們的“發明創造”,對我們偉大的民族來說,是並不光彩的。這種滋味沒有親身嚐過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我親身嚐過了,而且嚐了幾年之久,我總算是“不虛此生”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個偉大的作家能寫上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把“中間人物”這個典型,描繪出來,這必然會大大地豐富世界文學。
我是不是完全絕望了呢?也不是的。有一度曾經絕望過,但不久就改變了主意。我隻是迷惑不解,為什麼有那麼一些人,當然不是全體,竟然瘋狂卑劣到比禽獸還要低的水平呢?
我說沒有完全絕望,是針對全國而言的。對於我自己,我的希望已經不多。我常常想:我這一生算是玩完了。將來到農村裏一個什麼地方去勞動改造,以了此一生。但是對於我們國家,我眼前還有點光明,我癡心妄想,覺得這樣一個民族絕不會就這樣墮落下去。在極端困難的時候,我嘴裏往往低聲念著雪萊的詩:
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為了歌頌春天,吃夠了苦頭,但是我是一個“死不改悔”的“死硬派”,即使我處在“中間狀態”,我想到的仍然是春天,不管多少“人”討厭它,它總是每年一度來臨大地,絕不遲到,更不請假。我仍然相信雪萊的話,我仍然相信,春天是會來到的。
到了1976年,晴天一聲霹靂,“四人幫”垮台了。這一群人中敗類終於成為人民的階下囚。昔日炙手可熱的威風一掃而盡。有道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男女老少拍手稱快,買酒相慶。當時正是深秋時分,據說城裏麵賣螃蟹的人,把四個螃蟹用草繩拴在一起,三公一母。北京全城的酒,不管好壞,搶購一空。人人喜形於色,個個興致勃勃。
我深深體會到,人心向背,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
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國人民有過不少樂事,但像“四人幫”倒台時的快樂,我還沒有經曆過。我們的人民不一定都知道“四人幫”的內幕。但是他們那種倒行逆施,荒謬絕倫的行徑,人民是看在眼裏的。當時社會上流傳著許多謠言、流言或者傳說,不一定都是事實,但是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即使不真實,也反映了人民的真實情緒。有一條古今中外普遍能應用的真理:人民不可侮。可惜,“四人幫”,同一切反動分子一樣,是絕不可能理解這個真理的。古今中外一切反動派都難免最後的悲劇,其根源就在這裏。
至於我自己,“四人幫”垮台的時候,我那種中間狀態逐漸有所改變,但是沒有哪一個領導人曾對我說明“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隻能從整個社會的氣氛上,從人們對我的態度上,從人們逐漸有的笑容上,感覺到自己的地位有點變了,或者正在改變中。
從1976年一直到1978年,是我國從不安定團結慢慢到安定團結的過程。對我自己來說,還不可能一下子改變,還有一些障礙需要清除。我正處在從反革命到革命,從非黨員到黨員,從非人民到人民,從非人到人的非常緩慢轉變的過程中,一句話,是我擺脫中間狀態的過程。“文化大革命”流行著一句話,叫做“重新做人”,意思是一個反革命分子、黑幫分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等等,等等,同舊我決裂變成新我,也可以說是從壞人向好人轉變,也可以叫做迷途知返吧。我現在感到自己確實是重新做人了,但並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含義,而是我自己理解的含義。從不可接觸者轉變為可以接觸者,從非人轉變為一個人,我覺察到,一切都在急劇地變化著,過去的作威作福者下了台;過去的受壓者抬起了頭,人們對我的態度也從涼到炎。但也有過去打砸搶的所謂“革命小將”,搖身一變,成了革命的接班人,我暗暗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