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一切都變了。讓我最高興的是,我又有了恣意歌頌春天的權利,歌頌學生學習的權利,歌頌一切美好的東西的權利,總之一句話,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這個權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舍棄,我那內心激蕩的情緒也不允許我舍棄,我終於寫成了《春歸燕園》。
《春歸燕園》是1978年深秋寫成的。此時,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召開,但是全國的氣氛已經有了更大的改變。憑我的直覺,我感到春天真正來臨了。
可是眼前真正的季節卻是深秋。姹紫嫣紅的景象早已絕跡,連“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夏天都已經過去,眼裏看到的是黃葉滿山,身上感到的是西風勁吹,耳朵裏聽到的是長空雁唳。但是我心中卻溢滿了春意。我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自己。我有意再走一遍寫《春滿燕園》時走過的道路。我繞未名湖走了一周,看到男女大孩子們在黃葉林中,湖水岸邊,認真地讀著書,又能聽到了琅琅的讀書聲,在湖光塔影中往複回蕩。當年連湖光塔影也被貼上了荒謬絕倫的修正主義的標簽,今天也恢複了名譽,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想到“四人幫”其性與人殊,凡是人間美好的東西,比如鮮花等等,他們都憎恨,有的簡直令人難解。此時這一群醜類垮台了,人間又恢複了美好的麵目。此時我心曠神怡,不但想到中國,而且想到世界;不但想到今天,而且想到未來,我走呀,走呀,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之慨。
我眼前的秋天一下子變為春天,“霜葉紅於二月花”,大地春意盎然。我抑製不住,我要歌唱,我要高呼,我要跳躍,我要盡情地歌頌春天了。
我自己感覺到,寫《春歸燕園》時的激情要大大地超過寫《春滿燕園》時。其中道理是非常簡單明了的。寫《春滿燕園》時,雖然已經嚐了一點點苦頭,但是總起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快樂大大超過苦惱。到了寫《春歸燕園》時,我可以說是已經飽經憂患,九死餘生,突然又看到光明,看到陽關大道,其激情之昂揚,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在本文開始時,提出來的那幾個問題,現在通過十幾年我的兩篇短文的命運,都完全得到了答複。我們喜歡寫點東西的人大概都有這樣一個經驗:在醞釀階段,自己大概都覺得文章一定會很好,左思右想,夢寐求之,心裏思潮騰湧,越想越覺得美妙無窮,於是拿起筆來,把心裏醞釀的東西寫在紙上。在寫的過程中,有的順利,有的不順利,有的甚至臨時靈感一來,想到許多以前從沒有想到的東西,所謂神來之筆,大概指的就是這個吧。有的卻正相反,原來想得很好,寫起來卻疙裏疙瘩,文思澀滯。這樣的文章寫完了以後,自己絕不會喜歡。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剛寫完的文章,往往都覺得不錯,有意放上幾天之後,再拿出來一看,有的仍然覺得好,有的就覺得不怎麼樣。以上兩篇文章都是屬於當時自己覺得好的那一類。要問什麼時候知道,我的答複是,一寫出來就知道。寫文章的人大概也都有這樣的經驗:
自己認為好的,讀者也會認為是好的。換句話說,作者和讀者的評價是完全一致的。古人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根據我的經驗,恐怕不完全是這個樣子。寸心之外,還有廣大的人民之心,他們了解得更深刻、更細致、更客觀、更可靠。
上麵我雖然寫了這樣多,但我絕不是認為這兩篇東西都是什麼了不起的好文章。不說別人,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心裏有一個文章的標準。我追求了一輩子這個標準,到現在還是沒有達到。比如山色,遠處看著很美妙,到了跟前,卻仍然是平淡無奇。我雖已年過古稀,但追求的心不敢或弛。我希望我將來有朝一日能寫出自己比較滿意的文章。
1986年7月29日於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