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1 / 2)

一想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心頭就湧起一種溫馨甜蜜的感覺。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有根源的,我這種感覺的根源大概就是“文學”二字吧。有作家才能有文學。談到作家,我對“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一句舶來品氣味很濃的話,頗不懷好感。我自己的靈魂還沒有治理好,哪裏有本領和閑情逸致去關心別人的靈魂呢?

我從來不敢承認自己是什麼作家。這樣崇高的名稱,我擔當不起。可是天公偏又作美,或者是偏不作美,讓我在中學時就遇上了幾位極其優秀的國文教員:教文言文寫作的是王崑玉先生,教白話文寫作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和胡也頻先生,於是我就同寫作結上了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寫點短文,搞點翻譯。我一生治學雖多變化,總之是沒有出語言、曆史、宗教的大範圍。可是,不管我變向何方,寫散文、搞翻譯則始終沒變,可謂一以貫之了。

在清華讀書時,我讀的是西洋文學係。可是不知什麼原因,竟同係別不同的林庚、吳組緗、李長之等三人結成了一個小集團,難道這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當時還並沒有什麼“清華四劍客”的名稱,這個名稱是後來形成的。四個人都對文學有興趣,也都在寫點什麼,翻譯點什麼。由於趣味相投,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糞土當年萬戶侯”,而且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信口雌黃,說話偏激。又由於鄭振鐸先生之吸引力大,我們都被吸引到他的身邊,成為由他和巴金、靳以主編的《文學季刊》的編委或特約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封麵上。那時,我們誰都沒有出過集子。在我赴德國前,鄭振鐸先生曾想出版我一本散文集,可惜文章寫得還不夠多,編不成一本集子,就此了事。

在德國十年,天天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等拚命,沒有時間,也沒有情趣,寫什麼散文。十年之內,總共寫了兩篇。1946年回國以後,在南京和上海閑住了一個暑假,在打擺子之餘,天天流連於台城和莫愁湖、玄武湖之間,初回到祖國時的溫馨,旖旎的湖光,在胸中激蕩,詩情畫意,洋溢洶湧,本來應該寫出點好文章的。然而政治氣候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致。

結果,除了用假名發表了兩篇類似雜文的東西以外,空辜負了金陵勝景。

回到闊別11年的北京以後,不幾年就迎來了建國。當時頗昏天昏地地興奮了一陣。可是好景不長,政治運動就鋪天蓋地而來,知識分子首當其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往複回還,一搞就是幾十年,到了“十年浩劫”,算是登峰造極。中國知識分子的脆弱性,顯露無遺。人家說你是黑,你就自己承認是黑。人家說你是白,你就承認自己是白,完全是心甘情願,毫不勉強。在這樣的情況下,改造思想之不暇,哪有閑情逸致來寫什麼勞什子文章呢?一直到改革開放,腦袋裏才開始開了點縫。這30年是繼德國十年之後寫東西最少的時期。

跑了半天野馬,現在該輪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了。同人民文學出版社打交道,當然離不開文學。文學所包含的不外文學創作和文學翻譯,文學史和文藝理論當然也在其中,但所占比例不大。談到文學創作,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天竺心影》好像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生平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曾帶給了我極大的歡樂。至於第一本翻譯德國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集》,則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門檻公認是相當高的,大有“一登龍門,聲譽百倍”之勢。這本書帶給我的歡樂就可想而知了。

從那以後,在頗長的時間內,人民文學出版社給我出的書都是翻譯作品,而且都是印度古典梵文作品,如《沙恭達羅》、《優哩婆濕》、《五卷書》等等。這些名著久已蜚聲世界文壇,很多國家都有譯本,在中國卻都是初譯。

我以微薄的力量,給中國文學界做了點拾遺補闕的工作,頗感自慰。

我在這裏想專門談一談世界名著、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的翻譯問題。這一部書,數量大,翻譯難度高。在“十年浩劫”以前,我無緣無故地成了一個社會活動家,而且還是國際活動家,這與我的內向性格是完全不相容的。終日忙忙叨叨,極以為苦。對這樣艱巨的翻譯工作,我是絕不敢嚐試的。幸虧來了“文化大革命”,幸虧我自己跳了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罪行累累的“老佛爺”,幸虧一跳就跳進了牛棚,幸虧在牛棚裏被折磨、被拷打、被戴上了五花八門離奇古怪的許多帽子。到了“文革”後期,所有的“罪犯”幾乎都被“解放”了,我卻是“欲摘還戴時候,最難將息”,我成了一個“不可接觸者”,遊離於人民與非人民之間,徘徊於友人與非友人之際。昔日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而今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無。我除了被派去看大門,守電話以外,什麼事情都沒有,自謂是今生已矣。但我偏又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想找一件曠日持久而絕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工作,想來想去,想到了翻譯《羅摩衍那》。這活兒隻能偷偷摸摸地幹。晚上回家,翻讀全書,譯成散文。白天枯守門房時,腦袋裏不停地轉動,把散文改成了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