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舊瓶不能裝新酒”嗎?(1 / 1)

近人愛用一句西洋古話:“舊瓶不能裝新酒。”我們稍稍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這句話一定是翻譯錯了,以訛傳訛,鬧成了一句大笑話。一個不識字的老媽子也會笑你:“誰說舊瓶子裝不了新酒?您府上裝新酒的瓶子,哪一個不是老啤酒瓶子呢?您打哪兒聽來的奇談?”

這句話的英文是“No man put the new wine into old bottles”,譯成了“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瓶子裏”,好像一個字不錯,其實是大錯了。錯在那個“瓶子”上,因為這句話是猶太人的古話,猶太人裝酒是用山羊皮袋的。這句古話出於《馬可福音》第二章,二十二節,全文是:

也沒有人把新酒裝在舊皮袋裏,恐怕酒把皮袋裂開,酒和皮袋就都壞了。隻有把新酒裝在新皮袋裏。

這是用1823年的官話譯本。1804年的文言譯本用“舊革囊”譯“Old bottles”。皮袋用久了,禁不起新酒,往往要裂開。(此項裝酒皮袋是用山羊皮做的,光的一麵做裏子。耶路撒冷人至今用這法子。見聖經字典“Bottles”一條)若用瓦瓶子,磁瓶子,玻璃瓶子,就不怕裝新酒了。百年前翻譯《新約》的人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不用“瓶”字,而用“舊皮袋”、“舊革囊”。今人不懂得猶太人的酒囊做法,見了Bottles就胡亂翻作“瓶子”,所以鬧出“舊瓶不能裝新酒”的傻話來了。

這番話不僅僅是做“酒瓶子”的考據,其中頗有一點道理值得我們想想。

能不能裝新酒,要看是舊皮袋,還是舊磁瓶。“舊瓶不能裝新酒”是錯的;可是“舊皮囊裝不得新酒”是不錯的。

昨天在《大公報》上看見我的朋友蔣廷黻先生的星期論文,題目是“新名詞,舊事情”。他的大意是說:

總而言之,近代的日本是拿舊名詞來幹新政治,近代的中國是拿新名詞來玩舊政治。日本托古以維新,我們則假新以複舊。其結果的優劣,早已為世人所共知共認。推其故,我們就知道這不是偶然的。第一,舊名詞如同市場上的舊貨牌,已得社會信仰……所以善於經商者情願換貨不換牌子。第二,新名詞的來源既多且雜……正如市上的雜牌偽牌太多了,顧客就不顧牌子了。所以新名詞既無號召之力又使社會紛亂。第三,意態是環境的產物……環境不變而努力於新意態新名詞的製造,所得成績一定是皮毛。

他在這一篇裏也提到“舊瓶裝新酒”的西諺。他說:

日本人於名詞不嫌其舊,於事業則求其新。他們維新的初步是尊王廢藩。他們說這是複古。但是他們在這複古在標語之下建設了新民族國家……日本政治家一把新酒擱在舊瓶子裏,日本人隻歎其味之美,所以得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想,蔣先生大概也不曾細考酒瓶子有種種的不同。日本人用的大概是瓦瓶子,瓶底子不容易瀝幹淨,陳年老酒瀝積久了,新酒裝進去,也就占其餘香,所以倒出來令人歎其味之美,鴉片煙鬼愛用老煙鬥,吸淡巴菰的老癮也愛用多年的老煙鬥,都是同一道理。可是二三十年前,咱們中國人也曾提出不少“複古”的標語。“共和”比“尊王廢藩”古的多了,據說是西曆公元前八百多年就實行過十四年的“共和”;更推上去,還可以上溯堯舜的禪讓。“維新”、“革命”也都有古經的根據。祭天,祀天,複辟,也都是道地的老牌子。孫中山先生也曾提出“王道”和忠孝仁愛等等老牌子。陳濟棠先生和鄒魯先生在廣東還正在提倡人人讀《孝經》哩!奇怪的很,這些“老牌子”怎麼也和“新名詞”一樣“無號召之力”呢?我想,大概咱們用來裝新酒的,不是瓷瓦,不是玻璃,隻是古猶太人的“舊皮袋”,所以恰恰應了猶太聖人說的“舊皮囊裝不得新酒”的古話。

蔣先生說:

問題是這些新主義與我們這個舊社會合適不合適。

是的!這確是一個問題。不過同時我們也可以對蔣先生說:

問題是那些老牌子與我們這個新社會合適不合適。

這也是一個真實的問題。因為,無論蔣先生如何抹殺新事情,眼前的中國已不是“舊社會”一個名詞能包括的了。千不該,萬不該,西洋鬼子打上門來,逼我們鑽進這新世界,強迫我們劃一個新時代。若說我們還不夠新,那是無可諱的。若說這還是一個“舊社會”,還是應該要倚靠“有些舊名詞的號召力”,那就未免太抹殺事實了。

平心而論,近代的日本也並不是“拿舊名詞來幹新政治”。因為日本的皇室在那一千二百年之中全無實權,隻有空名,所以“尊王”在當日不是舊名詞。因為幕府專政藩閥割據已有了七百年之久,所發“覆幕廢藩”在當日也不是舊名詞。這都是新政治,不是舊名詞。

我們今日需要的是新政治,即是合適於今日中國的需要的政治。我們要學人家“幹新政治”,不必問他們用的是新的或舊的名詞。

(原載於1934年1月28日《獨立評論》第8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