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遵明指其心,謂“真師正在於此”。古者師無誤師即心也,心即師也;非師無心,非心無師。以左氏考之,周衰設學而教者,師已有誤,故其義理漸差。及至後世,積眾師之誤以成一家之學,學者惟師之信而心不複求,遵明此語,殆千載所未發。雖然,師誤猶可改,心誤不可為,此既遵明智所不及;而以心為陷阱者方滔滔矣。
周書·列傳
薛慎傳載宇文泰“於行台置學,取丞郎及府佐德行明敏者充生,悉令旦理公務,晚就講習,先六經,後子、史;又於諸生中簡淳懿者侍其讀書”。餘嚐恨劉裕質可語上,而劉穆之痼之,然則蘇綽之力多矣。漢高祖言“乃公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至溺儒冠;史臣乃謂其“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嘻,甚矣,又安足述乎!
隋書·帝紀
仁壽元年,減國子學生,止留七十人,太學、四門、州縣學並廢。當時國子千數,則所散遣者數千萬人矣,豈不駭動,雖有諫者皆不聽,史臣以為其暮年精華銷竭致然,時方遣十六使巡者省風俗,而詔以為“徒有名錄,空度歲時,未有德為代範,才任國用,良由設學之理多而未精。”至三年七月下詔,令州縣搜揚賢哲,則雲“雖求傅岩,莫見幽人,徒想崆峒,未聞至道,惟恐商歌於長夜,抱關於夷門”,旨意懇切;且“限以三旬,鹹令進路,微召將送,必須以禮”;則所謂精華將竭,有所厭怠者亦未然,蓋其心實謂空設學校未足以得人耳。古之為教,使材者必出學,舜周公之論是也。漢以後傳經師章句而已,材者由於學則枉以壞,不材者由於學則揠以成,教之無本而不行,取之雖驟而不獲,則學之盛衰興發,蓋未易言也。
隋書二·誌
占文尚書,屋壁所出,謂蝌蚪書也。孔安國以隸古定,即今文也。其後學書以楷為宗,故孔安國書遂為古文。然自蔡邕之流,已變從今文矣。自晉梅賾、齊姚方興始厭孔安國尚書,學者方複以古文行之;而唐始令衛包變從今文,學者因以今之所謂書者非複古文。不知字有古今,而義無古今;不然,則西方絕域之學,旁行累譯,安得盡通於中國哉!
人情之好惡,習俗之流傳,亙古今而常在,豈特義無古今夷夏,而文亦無古今夷夏也。學者知此,則道德之意,思過半矣。至明皇改“無頗”為“無陂”,則轉易義訓矣。然李肇所雲,亦止此一條爾。
隋書·列傳
李諤論當時文弊,謂“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茲擢士。”始蘇綽以典誥體風厲境內三十年矣,而諤所言乃如此,餘所謂反助徐之風,激天下而從之者也。諤又言司馬幼之以文表輕豔獲罪,“自是公卿大臣鹹知正路,莫不鑽仰填索,棄絕華綺,進先王之令典,行大道於茲世”;且欲以憲司之勢禁絕之,諤尤陋矣。而史乃稱“四海靡然向風,深革其弊”。世俗一種凡鄙見識,無不然者,彼以為文者若是而已耶?
敘儒林稱晉魏以後,“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大抵南人簡約,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後人因此遂謂南北之異可以折衷,此甚不然。實即華也,英華即枝葉也,無繁簡之殊。經生學士之言所以爛爛漫充斥而不可據者,正以英華非英華而枝葉非枝葉也。使其是,則溯一枝葉可以得本根,又何厭焉!知道然後知言,知言則無章句。
近世雖無章句之陋,其所以為患者,不知道又不知言,與昔日章句無異也。
荀子·勸學
傳說固已言學之要,孔子講之尤詳。道無內外,學則內外交相明,今在書論語者,其指可以考索而獲也。荀累千數百餘言,比物引類,條端數十,為辭甚苦,然終不能使人知學是何物,但雜舉泛稱,從此則彼背,外得則內失;其言學數有終,義則不可須臾離,全是於陋儒專門上立見識,又隆禮而貶詩書,此最為入道之害。後揚雄言“學,行之上,言之次,教人又其次”,亦是與專門者較淺深爾。古人固無以行為上而教人為下者,惟後世陋儒專門,莫知所以學,而徒守其師傳之妄以教人;雄習見之,以為能勝此而兼行者則上矣。近世之學則又偏墮太甚,謂獨自內出,不由外入,往往以為一念之功,聖賢可招揖而致;不知此身之稂莠,未可遽以嘉禾自名也。故餘謂孔子以三語成聖人之功,而極至於無內外,其所以學者,皆內外交相明之事。無生死壯老之分,而不厭不倦於其中,此孔氏之本統與傅說同也。
解蔽
荀卿議論之要有三,曰解蔽,正名、性惡而已。其言諸子莫不有蔽,而不蔽之理,莫如知道而治心;故曰“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至於參日月,滿八極,謂之大人,而無有蔽之者也。雖然,難矣。蓋諸子之學,何嚐不曰知道而治心,使之虛靜而清明以形天下萬物之理,而自謂不能蔽也!
荀卿以己之所明而號人以蔽,人安得而受之?舜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止於治心”;箕子“思曰睿”,不在心;古之聖賢無獨指心者。至孟子,始有盡心知性、心官賤耳目之說。然則辯士素隱之流,固多論心,而孟荀為甚焉。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夫學常進則得其養,同於人則不偏於己,重於己則不尤於人,舍是,吾未見其不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