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惡
孟子“性善”,荀卿“性惡”,皆切物理,皆關世教,未易重輕也。夫知其為善,則固損夫惡矣;知其為惡,則固進夫善矣。然而知其為惡而後進夫善以至於聖人,故能起偽以化性,使之終於為善而不為惡,則是聖人者,其性亦未嚐善歟?伊尹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嗚呼!古人固不以善惡論性也,而所以至於聖人者,則必有道矣。
法言·吾子
“多聞則守之以約,多見則守之以卓;寡聞則無約也,寡見則無卓也”。按孟子稱“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又言“曾子守約”,荀卿多言博約;顏淵“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雄酌於顏孟,故定約卓之論也。義理隨世講習而為準的,誠無後先,然必質於孔子而後不失其正。按孔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顏淵自言“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則所謂博而約者,禮也。子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又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古人自修不惰,以山明之,故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而顏子自言“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則所謂卓者,進而不止也。今於多聞多見欲守以約、卓,而不知約為何實,卓為何形,意擇而妄執,則前言滿胸而固吝不除,往事溢口而驕肆逾長,是誤其所由之途而趨於愚暗爾。子曰:“賜,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子貢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以為學,古聖人未之及也,而獨見於孔子。曾子徒唯而子貢疑之;盂子自以為無所不悟,然漸失孔子之意,故博學雖實而反約為虛。至雄析見為卓,而失之愈甚矣,夫苟得其一,無精粗,無本未,終身由之,安有約、卓之異!不然,則見聞無據而立說以為主,未見其能至道也。
問道
或問道。曰:“道也者通也,無不通也。”或曰:“可以適他歟?”曰:“適堯舜文王者為正道,非堯舜文王者為他道,君子正而不他”或問道。曰:“道若塗若川,車航混混,不舍晝夜。”或曰:“焉得直道而由諸?”曰:“塗雖曲而通諸夏則由諸,川雖曲而通諸海則由諸。”或曰:“事雖曲而通諸聖則由諸乎?”古之言道也,以道為止;後之言道也,以道為始。以道為止者,周公孔子也;以道為始者,子思孟軻也。至雄,則又失其所以始而以無不通為道。夫行者以不得乎道也,故陷於迷;學者以不得乎道也,故趨於謬;是則道者限也,非有不通而非無不通也。道一而已,無正也,無他也,自行而言,車航混混,不舍晝夜,雖不得其道猶至也;自學而言,車航混混,不舍晝夜,苟不得其道皆迷也。奈何並諸子百家之紛紛舉以為道,而姑教其惟堯舜文王之適?彼不知其所以適,雖堯舜文王,而不知道猶是也。徐行先長者,曹交鳥得而為?
性善稱堯舜,滕世子何取於信?以其始之易於言也,是以誤後世之無所始也。至韓愈則又曰“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凶,有吉”,豈惟無所始,幾於攘臂而詬矣。已則然,而曰吾辟異說以明夫道也,可乎?蓋周公孔子之道,而學者喜為異以離之,其初不毫忽,而其流有越南、燕北之遠矣。
葉適:習學記言序目,中華書局一九七七年版。
金壇縣重建學記
致學莫要於辨人已之分而審其所處之義,使己立而物不病,可以達於道矣。
孟子謂“伯夷、柳下惠,百世之師也”,以孟子之言考之,伯夷以為人不盡如己,而己不可以苟用,故必不用以伸己;柳下惠不然,以為人固不盡如己而己亦不必誌於不用,故或用或不用以伸物,夫二人之高卑皆過矣,惟其於人己之分豫辨,而所以處之素審,故雖高而不傷物,雖卑而不喪己也。
又以孔子之言考之,“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固學之至極;雖降誌辱身,而言誠能中倫,行誠能中慮,而無至於卑,其於人己之分尤豫辨,所以處之尤素審,一於恕而已矣。裁成群聖賢之道而製行定,率性盡習而教法明;用則自我而行可也,不用則斂藏以待也。此孔氏之所以學,而顏、孟皆傳之,古今之義理準焉,雖更燔滅壞亂,而傳注終不能汨,異說終不能迷也。
然則後之學孔氏何當哉?敬其所傳,可與、言學之方歟?簡傳注,辟異說,可與言道之序歟?若夫人已之分未豫辨,而以敬其所傳者貌加之;所以處之未素審,而以簡傳注、辟異說者眾建之;成己不忠而成物不恕,是故高則傷物而卑則喪己,此非孔氏之學使然也。
奉議郎李魆知金壇縣,改舊棄陋,大為學宮,請前襄陽司理參軍路芾主教後學,又請餘記其大意。
昔太伯、季劄蓄德於己,不較於物。物紛然就之不足,己衝然自靖有餘也。澹台滅明行不由徑,非公事不出戶,言偃以為得人。古人之行雖殊,學雖有淺深高下,然未有不辨人己之分而審其所以處之者矣。史稱子遊吳人也,而澹台子羽蓋嚐從弟子南遊至江。方吳與越遁與,至漢、魏以後,京口常為江南必爭之地,其人以智詐勇力擅名於時,而古人之遺風餘教無聞焉,何也?今將因其地俗而教之以祿利,則所學者固科舉之華藻爾。若將教之以道,則必自敬其所傳始,必自簡傳注、辟異說始。嗟夫!去古遠而師友不明,餘上考太伯、夷、惠,下參季劄、子遊、子羽,析之於孔氏,以為人己之分當豫辨,所以處之當素審也,蓋庶幾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