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夫!豈三代之士獨賢哉?然猶未至如今之世,既養而不取,雖取而不養,而其養之也常於其所不取,其取之也常於其所不養,事具而其法不舉,兩異而莫適為用,此亦執事大臣因循之過也。今三歲詔舉進士,州以名聞者數十萬人,禮部奏之,而天子親為之發策於廷。去為州縣吏者數百人,而與大政當國論者取焉,侍從人主之左右者取焉,諫諍彈擊者取焉,有不暫而遂至者焉。然其在高等者,天下多以其詞藝為不當得;而況於其人骻浮躁,鄉裏之無行者,巍然躐處於其上!朝廷既以取之,雖知其不可而亦不敢較,則取而不養,此天下之所共知而莫能革者也。
今州縣自嶺海莫不有學,宮室廩,書籍器用,無所不具,來學者誦讀之聲歲時不息;州必有師而教之,其禮甚優,其職甚專,而又月第其進否,時定其去留;不知三代之學,亦何以異此?然而無取土之法,無考察之意,學官與諸生泛泛焉不相知名,無教無勸,幸其歲滿,則掉臂而去,既去若素所不至者,蓋一官司耳。嗚呼!四五十年矣。則養而不取,此亦方今之所未知也。能勿為之計乎!
夫科舉之患極矣。何者?昔日專用詞賦,摘裂破碎,口耳之學而無得於心。此不足以知經耳,使其知之,則超然有異於眾而可行,故昔日之患小。今天下之士,雖五尺童子無不自謂知經,傳寫誦習,坐論聖賢。其高者談天人,語性命,以為堯、舜、周、孔之道,技盡於此,雕琢刻畫,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於詞賦,南方之薄者,工巧而先造;少北之樸士,屈意而願學。眾說潰亂,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繆,大義不明,無甚於此,而知者曾不察歟!噫!其過在於不養耳。
昔之養士,誠難為也。州縣無學,無師,無廩器用,其創之也勞。今皆具矣,加之以法度,則一日而定矣。法度不立,而學為無用。凡今之士,惟其稚而未成,貧而無食者,乃肯入學;惟其昏不材,貪鄙而無節行者,乃皆聚於;學其有罪而不受罰者,乃求籍於學。故凡茂異秀傑之士,以不至於學為高;其有在者,則必共指以為無恥,而皆以為諺。故其養之常於其所不取,而取之常於其所不得養。然則今之學校,乃為棄材之地乎?噫!三代之王,獨何以取天下之士,而使之皆由於學哉?
夫折今之取士而入於學可也,因今之學而後取土亦可也。且三歲所官數百人,而天下之士常有不遇之歎。何者?
其一日而至者,不足以厭服天下也。忠信孝悌,必修於家,必聞於鄉;材智賢能,必見於事,必推於友。舉其茂異秀傑者畢至,而務養其心以稍息其多言,然後少變今之意而足以取之,則先王之道庶乎可複矣。夫禮義廉恥,惟上所厲,故士得以自重。今天下囂囂然養之而不以道,而上不免有鮡士厭儒之心,譬猶父母不素教子,一旦以其不肖而欲盡棄其所愛,不可之大者也。
《葉適集·水心別集》,卷三。
戰國策
古今之士,能以口舌輕重安危人之國者,無甚於戰國;君之求士急而禮之卑,士之得利速、挾勢重者,亦無甚於戰國。六國不相振而至於亡,而始皇、李斯遷怒,禽滅其人,燒除其書,蓋天地之大變,更數千年而未複,天下以其禍福之報歸罪於士大夫。六國土地最大,而其為國之政,天時、人事、農桑、地力、祠祀、親賓之節,皆無所見,獨其遊士以策幹其君,辨興亡之效於反掌,使之立致重寶尊位,割先人之地以中其欲者,具之於書,其飾辭成理,有可觀聽。以此知六國之君,劫於遊士之說,合天下之兵以剡之而不暇計其國家,而士之不義無行所以致此極者,亦其流靡使然歟!夫因其流靡之使然而罪之者,為世俗之論可也。若天下何賴焉!
先王知天下者,一人之所能有而非一人之所能為也,是故以天下而為天下。夫以天下而為天下者,隆民之所尊,教民之所賢,用之以時而不使壅,養之有源而不使息,故其要在士。周之盛時,其論士之法矣。蓋其比、閭、族、黨、鄉、遂之民,莫不有學,而京師之學,天子親臨視之,農、商、工、賈之髦異者,皆進之於學而教之禮、樂、射、禦之事;京師有三歲之賓興,而諸侯之君又皆以貢士為賢否;會其祭而為之賞罰。夫士進得事於天子,退得臣於諸侯,為善於家者,知其必顯於朝也;修身於私者,知其必用於公也;是故自重難進而不為幹世之行。故有秀士、進士、俊士、造士之目,有賢、聖、君子之德,而宣為大夫、為公、為卿之官。故周人之治所以稱為太平之世者,以其得士之多而為用者眾也,夫土何嚐負國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