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傻眼了。可導遊最忌諱的就是和旅客犯衝,哪怕對方肆意評論自己的私生活,她也不能動怒。她隻是忍氣吞聲地低著頭,敷衍地說著:“是啊,你說的都沒錯。”
看見她如此順從,男人更來勁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擺出平時上班時的領導樣子:“而且,日本男人對女人特別糟糕,在日本,女人洗澡都要用男人用過的水,有客人來了女人還要跪在地上磕頭。你怎麼會這麼笨呢,好好的中國人不嫁,偏要熱臉貼冷屁股嫁給鬼子……”
這時,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大伯,你可以住嘴了。人家導遊小兩口的感情生活關你什麼事?”
男人莫名其妙地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張年輕而桀驁不羈的臉——淺辰飾演的侯風出場了。還沒等男人開口,他已拉起陳曉的胳膊,把她從那男人身邊拽起來:“這種惡心人的遊客你還理他做什麼,明天就報公司把他從我們團裏踢出去。我幫你作證是他沒素質。”
早就看不過去的女學生也站了起來:“就是就是,人家老公是搞動漫產業的,又不是軍閥,大伯你這樣對導遊太過分了,要給她道歉!”
一些正義的遊客也開始指責這男人太沒禮貌。侯風把江南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卻酷酷地什麼都沒說。她心中有感激,但不知如何表達,隻是輕撫他妹妹的頭發:“小朋友,吃飽了嗎?”
“嗯,吃飽了!”小女孩很有精神地回答。
侯風把嘴裏的食物咀嚼後吞下,隨意說道:“話說回來,你老公真不愧是留過學的,會讓你出來工作。你們是屬於共同奮鬥的夫妻吧。”
“其實他也很傳統,喜歡女主內男主外。”
“那你們可有得爭的了。”
“也不是。他沒了。”
他切牛排的動作停了一下,視線終於轉到她身上:“沒了?”
她強笑了一下,閉上眼像是在努力收回即將流出的淚水,然後抬頭看著上方,總算忍著沒有哭出來:“嗯,他過世了。”
他驚詫地看著她,一時間好像不知該如何回應。她打開自己的錢夾,看著裏麵陳舊的黑白照片,溫柔的笑容蔓延在南的清秀臉龐上,像是十多年前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了這一刻。眼眶始終是紅紅的,但她最後還是讓自己堅強地笑了出來:“已經九年了,都淡了。所以,不用安慰我。”
這一幕沒有放任何音樂來煽動觀眾的情緒。可是,因為影片裏的申雅莉眼神太過悲傷,觀眾席裏已隻剩一片死寂,不少年輕女孩還偷偷掉了眼淚。
隻有申雅莉本人一直不在狀態。她隻看得到江南錢夾裏的黑白照。其實這個細節是她提議導演加進去的,因為九年來,她的錢夾裏也一直放著這麼一張照片,隻不過因為怕被別人發現,她把它藏在了一張信用卡下麵。不管是遇到怎樣的事,她總是有把它拿出來看一看的習慣。她一直跟李真丘婕說不要提希城,因為自己決定忘記他。她也如此告訴自己。可是,真正不願意忘記的人還是她自己。
接到《巴塞羅那的時廊》劇本的時候,她一直覺得這個故事比她本身的經曆慘多了。因為她還有事業,有好友,有可以期盼的東西。而陳曉她什麼都沒有,她隻能一次次帶領不同的人遊覽西班牙,重複走著那些曾經與南走過的路。
可經曆過這一整天,她才發現原來悲劇並不等同於悲慘。淩晨時她發給過希城三條消息。第一條是:“你大老遠從西班牙跑回國,就是打算這樣玩這麼一出?你以為我真的會在意麼?笑死人了。”第二條是三點一刻發的:“顧希城,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打算和我分手?”第三條是三點半發的:“我還是當你死了。”
直到現在,他一條都沒回。
很多時候,人的感情比我們想象的要脆弱。當有一天那個最重要的人突然從生活裏消失,你覺得對方隻是暫時離開,也一定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裏深愛著你、想著你、等著你。實際上,這個人可能隻是選擇了沒有你的生活而已。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放棄。要讓我們接受這個事實是如此困難,因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從出生起我們就是被放棄的生命——被母體放棄,離開子宮。人的天性就是沒有安全感,因此,沒人甘心被放棄。申雅莉是聰明的人,但也是不理性的。她一邊在感性的這一端想著他有苦衷,一邊在理性的這一端想著,放棄吧,你的愛情也不過是一段平凡而現實的故事。畢竟,這世界上沒有不現實的男人。女人放不下一段感情,其實隻是不願意放下一段自己美好的幻想而已。已經不願意再當祈求感情的人,但一看這部與他合演的電影,她又會想他想到濕了眼眶。
2003年 2月, SARS突襲中國,非典病毒開始向中國周邊國家擴散,引發了全球的關注。電視台新聞都報道著國內最新消息,坐在電視機前的江南一臉愁悶。才打了一個電話到家裏,父母和藹的聲音與身後婆婆的嚴厲批評形成鮮明對比。婆婆說她跪姿不對,腰板不直,還用折扇打她的腰,關掉了電視機。她四望著環境:榻榻米,木屐,洗手缽,石燈籠,被月光洗練的日式庭院……眼中露出了陌生寂寞的情緒。
穿著和服的婆婆和一群三姑六婆聊天,不時還挑剔她幾句。她耐著性子照婆婆說的話去做,直到佐伯南穿著筆挺的西裝下班回家,說了一聲“我回來了”。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許多,趕緊站起來。但剛好這時客人也要回家,婆婆凶狠地把她拽住,批評她失禮,讓她跪在地上,額頭和雙手貼著地麵送客人出門。所以,真正和自己丈夫說上話,時鍾已經指向了十二點。
“南,我沒有辦法忍受繼續待在這裏了。”回到臥房後,她開門見山地說道,“對於你的母親和你的家庭,我已經努力試著去忍耐,去習慣。但這是極限了。”他思索了許久:“……我明天再去和她說說。”
“不用。你和她談話的次數都有一百次了吧。”她正襟危坐,像是談判一樣望著他,“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我們離婚,我回中國;二,你和我搬出去住。”他比之前更矛盾了,但剛才出去應酬完回來,看上去還有一些醉意:“我們明天談吧。 ”
“好。”她也沒再勉強他,隻是起身更衣準備睡覺。可是剛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從背後將她完完全全抱住:“老婆,你其實知道我離不開你。”
拍這一幕的時候申雅莉並不知道顧希城的表情。直到這一刻看著影片,她才看見了他眼中的痛苦與悲傷。他將臉頰貼在她頸窩時的表情,與多年前她提出分手時一模一樣。灑落在他們身上的月光是如此冷寂,就好像全世界就隻剩下了這兩個人。
“那之後一年,他就病死了。”江南的聲音響起的同時,畫麵也漸漸黯淡,又切換到了 2012年陽光燦爛的直布羅陀海峽。海風吹亂了她的短發,讓眯起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漂亮。她望著一望無際的深藍海洋,用一種仿佛事不關己的語調說道:“他是單親家庭,又是獨生子,根本沒辦法離開他的母親。但他又是不願意表達自己情緒的人,所以一直憋著不告訴我,隻是天天出去喝酒解悶。他酗酒過度加過度操勞,有一天突然病倒,送到醫院去搶救卻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會突然這麼嚴重?”侯風皺眉說道。
“主要是我當時態度太堅決了。他很害怕我回國以後不回來,又不願意一直這麼和母親僵下去,所以一直過得不開心。日本人的親情啊其實是很淡的,他媽說翻臉就翻臉,隻要他在外住一天,她就不認這個兒子。他覺得不開心,一直背著我吃抗抑鬱症的藥。他的死其實心理占了很大因素吧。”
說到這裏,婆婆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都是你,都是你這女人害死了南!他的葬禮你也別想參加!!”她用手壓住被風吹亂的頭發,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著說:“算了,不說不開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