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希城吐出最後一口煙,把又一根煙在那堆歪歪扭扭的煙支屍體上掐滅,起身彎腰拾起地上的領帶。然後,他在一堆硬幣裏看見了一個鋁製的小環。他眯了眯眼睛,把它撿起來轉了幾圈——這怎麼看都像是個易拉罐的拉環,而且樣式很舊,是外拉式的,現在已經很少有飲料公司會用這種不環保的拉環了。
腦中回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對話。——“希城,你已經讓我錯過了浪漫的邂逅,不可以讓我再錯過浪漫的婚禮。你說,你什麼時候向我求婚?”——“我不想用我老爸的錢給你買戒指。以後等我畢業有自己的事業了,再買戒指給你。”——“借口,都是借口。等你有事業了,肯定會第一時間把我甩掉。”——“這樣,先拿這個充數。以後我會換個更好的給你。現在的我就隻值這個價,還望娘子不要嫌棄。”當年,他摘下芬達易拉罐上的鋁環,握住她的手指,把拉環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想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怎麼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事。這肯定隻是哪個傳統易拉罐公司生產的舊式產品。他再過幾個小時就要結婚了,不可以再浪費時間,現在就走吧——越是這麼想,腳就越像被釘住一樣無法挪動。突然,他大步走回床邊看著她沉睡的臉,不知為什麼心情有些焦躁。剛想把她揉得亂七八糟的被子理一理,手卻被她打開。她翻了個身,即便是熟睡中也渾身緊繃,皺著眉繼續縮成一團,好像很不舒服。他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沒發燒。他拿起她床頭的睡衣,想替她換衣服,卻看見床單上的一抹紅色。
他不確定地揭開被子。
確定那是血跡後,他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呆滯地維持著原狀,許久許久……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申雅莉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覺。窗子大大開著,遠處車輛開過的嘈雜聲音和手機鈴聲混在一起,刺激著敏感的耳膜,就像是擴音器的黑洞貼在頭顱旁邊,演奏著一場驚悚恐懼的交響樂。接過電話的赤裸手臂暴露在空中,被聖誕節的冷風吹得隱隱作痛。像是已經失憶,一時間並不能回想起前一天發生了什麼,黑色的絕望支離破碎地、混亂地充斥著整個身體。
一顆心是沉甸甸的,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卻是如此年輕,帶著純淨的喜悅:“雅莉姐,昨天首映結束後你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後來打電話給你,你也沒有接。我覺得《巴塞羅那的時廊》實在太好看了,這是你所有電影裏我最喜歡的一部……”
說話的人是李展鬆。他和她的所有影迷一樣,一定會在她新電影上映的第一天,就去電影院認真看完它。“這是你所有電影裏我最喜歡的一部”,也幾乎變成了他的口頭禪。在她看來,他就像是漂亮的小動物,十分討她喜歡,她卻永遠無法回應他想要的感情。愛自己的人總是習慣將一切奉獻出來,所以遠遠比自己愛的人簡單易懂。所以,他們永遠不被重視。聰明的人總是學會隱藏自己的感情,就像那個叫Dante的男人一樣。
她把手機調成揚聲器狀態,心不在焉地應著他,切換到短信箱裏檢查信息,但裏麵十多條短信裏,沒有一條來自顧希城。她又看了看未接電話,結果是一樣的。環顧四周,她的衣物已經被疊好放置在床頭櫃上,原本淩亂的屋子也被打掃過,房間裏有淡淡的煙味——或許這是他開窗透氣的原因。他走得如此無聲無息,如果不是身體依然鈍痛,她幾乎找不到任何他來過的痕跡。
終於,她打開手機上的瀏覽器,提起一口氣,在搜索欄裏輸入了“ Paz Cruz婚禮”。按下搜索鍵原已耗盡所有的力氣,網速卻因為通話幹擾信號變得格外緩慢,這讓她更加緊張了。隨著網頁打開進度條一點點向後推,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可就在這時,另一個李真的電話切了進來。
李展鬆不曾留意到電話這頭申雅莉敷衍的回應,隻是興致高昂地繼續說:“你不知道,這部片今天反響多大,好幾個電視台都在報道它的轟動。雅莉姐,你太棒了。”
“阿鬆,李真打電話給我了,可能有事,我晚點再回你。”
“哦,好……”
她掛斷了他的電話,接通了李真的來電:“李真,怎麼了?”
“顧希城結婚了。”
短短的一句話,令她大腦空白了一陣子:“你等等。”
“好。”
她重新把手機切換到瀏覽器。搜索結果已經出來了。 12月 25日的新聞裏出現了“西班牙模特 Paz Cruz與著名建築師Dante於今日舉行婚禮”的標題。標題旁邊還有預覽新聞圖片。圖片上的 Paz曬了一身古銅色皮膚,穿著高貴懸絲的無袖雪白婚紗,瞬間有了王妃 Kate Middleton般的優雅。她眉開眼笑地朝鏡頭揮著左手,右手挽著的新郎穿著完美剪裁的白色西裝,眉眼清秀,笑容內斂,站在美豔的新娘身邊氣場卻毫不遜色。申雅莉的臉上已經全無血色——這位英俊的新郎,就是昨晚與自己發生了最親密行為的男人。
“我知道了。”她終於給了李真答複。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很難受,這時候告訴你這個也不合適……但是雅莉,你一定得現在跟我去國際貿易大廈一趟。顧希城和 Paz馬上要去那邊參加婚禮宴席,丘婕現在人已經在那裏等他們了。”
申雅莉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她去那裏做什麼?”
“昨天她就一直電話裏跟我罵顧希城,好像已經被氣炸了,說:‘雅莉可以嫁給其他男人,但顧希城這人渣敗類,就隻能等著雅莉一個人,他不守,我讓他這喜事變成醜事!’我覺得她已經被氣瘋了,手機關了,我去勸她她肯定也不聽。你現在趕緊收拾一下我們直接在那邊見。”
“她怎麼會知道Dante就是顧希城的?你告訴她了?”
“……對。”
“你怎麼會告訴她這種事!李真,你真是……你要氣死我!”申雅莉揉亂了頭發,“丘婕也是要氣死我,我這邊已經亂到不行了,她到底要給我添加多少麻煩?!”
“唉,昨天我也是一時氣憤,就忍不住告訴她了。但我沒想過她和你還有顧希城都是老同學,看著你們倆分分合合,肯定比我還要生氣,所以……”
“算了算了算了,我現在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以後,申雅莉把手機扔在床頭,正準備下床穿衣服,卻看見床頭櫃上有一張字條。拿過來看了看,上麵隻有四個字:“忘了我吧。”
原本眼睛已經腫得快要睜不開,這一刻竟又開始發脹發熱起來。盡管身上沒穿衣服,肉體卻像是早已被攪拌機搗碎,與床上的被子黏合在一起,與這個灰色的世界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擴散在每一寸肌膚中的,是再也找不到自我的痛苦。她屏住呼吸,把臉用力地埋入雙膝中,繃直了身體。
前一夜才經曆過一次精神崩潰,第二天卻依然有這麼多爛攤子等著自己去收。經過這樣的折磨,不論再怎樣天生麗質的女人都再也好看不起來了。厚厚的妝蓋不住浮腫的容顏、疲倦的雙眼,漂亮的衣服也藏不住身體的搖搖欲墜。抵達宴會現場後,申雅莉戴上了墨鏡,冷漠大牌地推開所有的記者,抓住丘婕的手腕,狠狠地把她拖到一邊:“回去。別在這裏丟人。”
“雅莉?”丘婕錯愕地瞪大眼,轉而憤然說道,“你來得正好,今天我們就和那人渣拚了!”
申雅莉打斷她:“拚什麼?拚丟人麼?”
丘婕怔住。
“今天我不想看見他,你也別替我丟人了。”見對方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申雅莉緊鎖著眉說道,“你和他鬧,虧的是誰?你還當自己是當年的高中生,可以在他欺負我以後就當著全班教訓他?在這裏和他鬧事,你以為公眾會像班主任一樣寵著你原諒你麼?!聽著,這醜聞夠你黑至少五年,現在就跟我走。”
丘婕快哭出來了:“可是,可是,雅莉,你不會覺得不甘心嗎?這十年你都是怎麼過的,你看看他……他回來就這樣騙你……”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剛一轉身,丘婕就跟了過來,扁著嘴一臉委屈的樣子:“我真的替你感到不值。”
申雅莉和李真都沒回話,直到進入電梯以後,申雅莉才低低說了一聲:“沒什麼值不值的。知道他是這種人以後,我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自責了。對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很快到了負一樓。隨著電梯門沉重地打開,她們看見了四五個穿著正裝的男人,但誰都沒想到,站在中間的人,居然正是一身白色的顧希城。空氣仿佛凝滯了四五秒。申雅莉覺得胸腔內的血液在沸騰,但她隻是平淡地說道:“走吧,我的車在 C14.”
她徑自繞過他向停車場走去,李真不帶善意地看了他一眼,也跟著她走過來。他隻是低著頭,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出聲挽留她。原以為這種狀況已經很糟糕了,但沒想到丘婕會提高音量開口大罵:“顧希城,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你死得無聲無息的,雅莉一直在給你上墳掃墓?我覺得你這種男人還是適合化成灰躺在墳地裏,活著隻會招人惡心!”
申雅莉覺得更加尷尬了,趕緊走過去拉住丘婕:“別說了,走。”
丘婕卻猛地把她的墨鏡取下來,更加義憤填膺地怒道:“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的樣子!
她到底是欠你什麼了,你要這樣對她?這下你滿意了是嗎,你想把她也逼死是嗎?!”申雅莉就像是個剛被毀容的人一樣低下頭,躲避著旁人的視線:“丘婕,什麼都別說了,走啊!”
可是,失去墨鏡的那一瞬就像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她用雙手捂住臉,身體痛苦地顫抖,嗚咽著蹲了下去。不僅是顧希城和身邊的男人,丘婕也被她的反應嚇呆了,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高跟鞋的咚咚聲急促地響起,李真衝過來扶起申雅莉,嗬斥道:“丘婕,現在最傷害雅莉的不是這男人,是你!現在就走,不然我沒你這朋友!”
“是是,是我的錯,雅莉,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丘婕也跟著扶住申雅莉。終於,顧希城往前走了一步:“莉……”
“不要靠近她!!”李真緊緊地抱住申雅莉的肩,忽然暴怒起來,她指著顧希城,激動地說道,“顧希城,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她!!這輩子都別出現在我們麵前!現在就他媽的滾吧!!”申雅莉蜷縮在好友的懷抱中,已經失去了所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她隻想逃離這裏,逃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