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第二十四座城 逃避(2 / 3)

同一時間,顧希城在辦公室裏幫兩隻烏龜換了水。呆呆和笨笨比剛買的時候大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它們還是一個猶如屍體般懶惰,一個卻患了多動症。他隔著透明的盒子觀察了很久,想起他們剛買這兩隻烏龜的時候,就發現笨笨特別愛鑽牛角尖,這還真的有點像她。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手機背景上她的照片,想起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從她打針以後,他們每個晚上都在一起。第一個晚上,她沒有挽留他,但事情結束後她沒有再像以前那樣穿衣服下床給自己倒水,單手叉腰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而是翻過身去背對著他。他試著去握她的手,她沒有反抗,然後兩個人像小學生一樣牽著手入睡。第二個晚上,事後她保持原來的臥姿,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他伸手去摟她,她竟然就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臂彎裏,低聲說了一句“我困了”,然後沉沉睡去。盡管每個早上他們都會各自沉默地穿衣上班,但之後的每個晚上,他們都會這樣相擁入眠。

直到這個淩晨,她不知怎麼著就睡到了床的另一側。半夢半醒時,她用力推他的胳膊:“希城,希城,我做噩夢了……”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把她抱入懷中,緩慢地撫摸她的頭發:“有我呢,不怕不怕。”她像是哭泣一樣嗚咽了一聲,用力抱住他。他溫和地說:“夢到什麼了?”她的身體竟開始微微顫抖,身上也滲出了冷汗:“夢到你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睡意,他在黑夜中閉上眼,緊鎖著眉,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道:“莉莉,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申雅莉好像真是一個外表強悍實際反應遲鈍的人。她當時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反而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直到這個早上,他若無其事地收拾好一切準備去公司,她才一路小跑追出來,站在他身後許久不說話。他正在門口整理襯衫領口,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回頭看看她,對她微微一笑:“我下了班就回來。”她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卻從她眼中讀出了不舍。

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打開軟件開始熟練地調整下屬發來的劇院建築構圖,動作進行到一半卻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亮著的手機屏幕。照片上的她是個多麼漂亮的女人。他輕輕吐了一口煙,出神地望著她的眼睛。沒過多久,手機震了一下,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新短信,發信人是“莉”。他被吸進去的煙嗆住,咳了幾聲,打開短信。然而,短信隻有短短幾個字:“今晚我有事,別來了。”

隻是一個晚上不見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他在工作時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皺起了眉——這似乎是他這些年來如此熱愛工作的原因。建築並不是一個容易的行業,因此,隻有在工作的時候,他才會讓自己忘記她的麵容。隻是,當他完成手裏的任務,整個人閑下來,又會忍不住打開通訊錄快捷名單。他盯著她的名字,幾次差點撥通又都忍了下來,最終把手機關掉放入皮包裏。

真是越來越無法理解自己了。在他消失的這些年裏,其實不是沒有這樣想要聯係她的時刻,但都沒有現在這樣難忍。可是,確實不可以再找她了,不然她大概很快就會覺得厭煩的。

這時,他的助理敲了敲門:“Dante先生,董事長發了郵件給您,讓您檢查一下。”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打開新來的郵件。

上麵沒有稱謂,沒有署名,隻有一句話:“ Si no vuelas a ella, te despido。”他愣了一下。這一切仿佛是意料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他含著煙輕笑起來,然後快速回複了對方,內容也隻有一句話:“ Como quieras 。”晚上十一點,顧希城從公司出來,乘車上了高架。

“請自便。”

廣播裏重播著白天的新聞,他聽著廣播的內容,機械地記憶著,沒過多久就有了睡意。廣播裏說著,一架從巴西飛往美國的飛機因推力反向器失靈失事,造成四百多人死亡。

視野極遠處的地方有一些待拆遷的老舊水泥房,在城市黑夜的燈火反射下,就像是一片骷髏堆,窗戶是它們的眼睛,四散的電纜是它們濕漉漉的頭發。從事建築這一行也已多年,他對設計失敗的樓房一直沒有太大興趣。但那些房子存活在城市的狹縫中,不被人注意,卻在這一刻奪走了他的注意。

這讓他想起倫勃朗曾為《浮士德博士的悲劇》繪過一張畫。那是一幅集合了恐怖、絕望與炫目的銅版畫。畫的背景是黑暗的小屋,前方有一張擺滿書籍、地球儀與報紙的大桌子,浮士德博士站在那張桌子前,被一道從窗口射入的夾雜著惡魔符文的光芒吸引,從而站起來,握緊雙拳望著它。窗外有鬼影重重,屋內有死人頭骨,隻要凝視這幅畫的人,好像都會自動把自己代入到浮士德博士的身上,被絕望與最後的一線希望籠罩。

這麼多年來,對他而言,申雅莉就是那一線魔鬼射入的光。

眼中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周遭的一切都讓他想起了當年那場飛機事故。那一天,他和母親一起準備飛向威尼斯。在進入候機室等待飛機的那一個小時中,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申雅莉,並一直無法從思念她的幻覺中走出來。他不甘就此放棄,打算留下來重新去找她談話。因此,才僥幸躲過了飛機事故。但背叛上帝出賣靈魂的浮士德博士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他的代價便是失去了母親。

到現在,他也忘不了母親上飛機前飽含淚水的憤怒雙眼。當年,丈夫才過世沒多久,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兒子,但兒子卻鬼迷心竅依然掛念著那個跟有錢男人跑了的女孩。她已經快要崩潰了,壓低聲音顫抖地對他說:“你真要回去找那個勢利的姑娘?”

“媽,你先去西班牙,我明天就飛過來找你,我向你發誓。”

“沒有明天。現在你爸都死了,你是想把我也氣死,對嗎?最好是我坐這趟飛機也遇難死了,你才會看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看上去很平靜,內心卻絲毫不冷靜,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走。他聽見後麵母親說“你如果真去,就不要認我這個媽”,但也沒細想。他知道,母親對自己的脾氣很暴躁,但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隻要第二天乖乖地飛過去向她認個錯,她就不會往心裏去。

可是,誰知道後麵真發生了那樣的事,誰又會知道,他們母子之間最後的對話竟然是這樣。

飛機事故帶給他的震驚,絕不亞於這則新聞帶給申雅莉的震驚。但母親死去的事實同時也讓他心如死灰,徹底斷了對過去生活的任何幻想。他在國內換了個城市居住,等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以前的朋友圈裏傳開,而後才獨自去了西班牙。她是否會覺得後悔,會懷念他?當時他不是不好奇,但已無力關心。

盡管如此,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恨過她。一刻也沒有。

他卻恨透了自己。

縱橫市中心的高架就像是無數有條理而利落的線條,把零散雜亂的街道連接在了一起,構成了一種近似未來主義的形態。轎車在這樣龐大的支架中穿梭著,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也清楚所有地形,卻不想回到那個空蕩蕩的高級住宅中。他還是決定要去偷偷看她。於是,當他的車靠近她家附近,他讓司機把車停下來,然後自己步行過去。看見她家樓下多出來的跑車他已察覺情況不對,但真正看見擁抱她的男人時,他還是錯愕得無法動彈——擁抱著她的男人是李展鬆。他一直以為李展鬆不過是個她趕跑他的幌子。

“阿鬆,我沒想過你回來才兩天就又要走了。”申雅莉應了李展鬆一個緊緊的回抱,“我會想你的。”李展鬆緊閉著眼,撫摸著她烏鴉羽毛一般的黑色大卷發:“雅莉姐,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你……”

聽他在一年後說出這句話,她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會這樣說,說明他已經想開了。她不想再從旁人口中聽說這大孩子得了抑鬱症的消息。她拍拍他的肩,笑得很豁達:“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別往心上去。”

其實,一年前,她真的差點就嫁給了這個年輕男人。

一直以來姐弟戀在人們心中都是刺激、新鮮又帶著些許禁忌的關係。尤其是像她和李展鬆年齡差距這樣大的情侶,在老一輩的人眼裏是完全行不通的。可是,他感化了她。他與Dante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比Dante更像顧希城。那樣全心全意毫無心計地付出,在Dante身上已經找不到了。他從來不會掐著時間給她發短信,不會在和她說話前三思而行,不會和她玩曖昧以欲擒故縱,不會隱瞞與她的關係以留下和其他女生發展的機會,不會在和她吃飯時嘴上讚揚她實際留意的卻是她身邊的美女朋友……總之,一切“成熟男人”的缺點,他都沒有。他也有很多年輕人的毛病,例如太黏人、太直接、會為一點小事和她吵架,等等。隻是相較外表波瀾不驚實際步步驚心的成熟愛情,她更喜歡這樣類似於大學校園的戀愛模式。

而且,他並不像很多小男生那樣和姐姐在一起隻是為了新鮮。他們剛在一起,他就向父母坦白了——他們的矛盾也從那以後開始。在他們約會的時候,他的母親會打電話過來,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總會說一些刻薄的話,例如“你還和那個年紀挺大的女明星在一起麼”

“她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你是想要第二個媽對吧”。由於他們幾乎都是在比較安靜的地方約會,手機裏的聲音往往會一字不漏地傳到她耳中。後來,他不再當著她的麵接母親的電話了,但每次從他回來後發青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們母子倆又經曆了一次大戰。隨著時間推移,他的母親似乎看出了自己兒子對這女演員的感情並非玩票性質,於是對他執行了經濟封鎖。隻是沒想到,他早已是當紅偶像,雖然不能像以前那樣揮金如土,但以他的收入還是可以過上相當富裕的生活。他選擇了離家出走,在她家住了下來。在他暫居的兩個月中,他雖然在經濟上沒有什麼問題,精神上的問題卻很大。

在現在這個社會中,似乎一個家庭越富裕,這個家庭的孩子就越敏感、脆弱又愛逞強。他每天都不開心,經常出去酗酒,半夜在睡夢中抱住她流淚。她看出了他的不快樂,也試著想要勸他回家,他卻每次都硬邦邦地轉移話題。終於有一個晚上,他向她求婚了。原本這件事需要再三考慮,但在他拿戒指回家前的一個小時,她還在翻看Dante的微博。顧希城自從回了西班牙微博就更新得更少了,零零散散的幾條也還是和以前一樣隻討論建築,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可是,看著那些毫無感情的冰冷字眼,她卻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受傷。所以當男友拿著戒指跪下的時候,她腦中也隻閃過一個想法——她已經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