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第二十四座城 逃避(3 / 3)

他們先拍了一組婚紗照,然後準備登記結婚。隨著時間推移,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或許並不是正確的。她一直堅信結婚是兩個相愛的人終成正果的神聖儀式,而非不快樂之人用以逃離悲傷的道路。如果一個人不開心,那結婚也不會令這個人開心起來。李展鬆是這樣,她也是這樣。在他們拍照的階段,除非攝影師要求,他臉上鮮有笑容。這樣的反應讓她想到了那部名為《巴塞羅那的時廊》的電影。這個聯想令她感到了恐懼,同時陷入了矛盾。因為她不知道,李展鬆會不會變成第二個佐伯南。

就在這個時段,李言親自來找她談話了。他說:“雅莉,我一直很欣賞你,而且非常 open-minded,所以即便我太太讓我停掉你們倆的所有通告,或是把你冷藏,我都沒有答應。我也不會為了她放棄我旗下最有價值的女演員。所以我向你保證,我不會用任何手段去控製你們的關係。但我也必須告訴你,我的工作性質讓阿鬆從小就缺少父愛,他和我的關係表麵上看上去不錯,實際上是很陌生的。他很依賴他的母親,也很聽她的話。她就這一個兒子,所以對未來兒媳婦的挑剔程度到了你無法想象的程度。如果你要和阿鬆在一起,他們以後會連母子都做不成。在決定和他結婚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是真的愛他麼?你的愛是否足以補償他為你所做的一切犧牲?”

終於她知道了,他們確實都隻是在逃避。他用結婚來衝淡和母親絕交的痛苦,她則是用他來逃避顧希城對自己造成的傷害——這樣的婚姻,會幸福麼?

都說戀愛是一種習慣,當一個人失戀以後,總是會憑借本能去尋找另一個人來彌補這個空缺。新的激情會讓你誤以為自己已經走出過去,事實是你隻不過是把這個人當成上一個人重新愛了一遍。然而,在一起以後,這兩個人之間的差異會越來越明顯,讓你覺得越來越不適應。直到這時你才會恍然大悟,自己從來都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過——在經曆一段漫長而真誠的愛情過後,沒有人可以立即抽身而出。隻有讓自己保持單身,一個人承受身邊少一個人的寂寞,重新適應了單身的生活,才有資格與另一個人重新展開新的故事。

令她意外的是,李展鬆比她想的要成熟,抑或說,他的承受能力也到了極限。與他促膝長談一個通宵之後,他抱著她哭了。那之後沒多久,他便去了美國。而她也調整了心態,打算讓自己暫時保持單身,重新堅強起來,重新開始生活,直到 Mr。 Right出現。

然而,她並沒有等來 Mr。 Right,反而在傷未痊愈的情況下等來了那個傷她最深的男人。更可怕的是,她重新對他產生了依賴感。

把李展鬆送走了以後,她開始不可遏製地想念顧希城。她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小房間裏,無數次拿起手機想要發短信給他,但每次看到兩人幾個小時前的短信記錄,她又會莫名泄氣地把手機扔到房間的角落,然後呆坐在床頭浪費時間。不知道這樣的狀態究竟要持續多久。這個晚上她睡得很晚。

她並不知道他看見了李展鬆的到來,所以不知道他也曾試圖發短信給她。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完全沒有出現。她絕不可能主動聯係他,但他消失後,她除了心煩意亂什麼也不能做。他大概是回西班牙忙工作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而她可以撒謊,氣候卻不能。它就好像是會隨著她的心情變化而變化一樣,連續幾日裏溫度降低了近 10℃,大雨傾盆下了兩天兩夜。這樣的天氣在夏天很少見,烏雲凝重而雜亂,如同黑色的紗懸在夜空下,乍然望去就像是一張向四麵擴散的蜘蛛網,即將在下一刻網住城市裏的每一棟樓房,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庸庸碌碌的行人。

這個雨夜,她在片場趕拍新電影,因為大家都疲憊不堪,導演決定讓他們休息半個小時,吃點夜宵。她拿著盒飯坐在一個平房的台階上,看著雨水猶如房簷的淚珠般滑落。好像有了雨水的襯托,天顯得更黑了。他們在郊外幾乎完全看不到燈光,呈現在視野中的隻有遠處漆黑的房屋群落,被漣漪閃爍的河水截斷,凹凸不平地蔓延到視野之外。除了片場微弱的燈光,她好像看不到一點明亮。從這裏隻能隱約看見極遠處的城市燈光,隱約勾勒出了黑暗中高大的建築群輪廓。但是,它們在雨簾中也變得模模糊糊。潮濕冰冷的空氣摩擦著皮膚,青草被雨洗出了一絲腥氣。在密集而脆弱的雨聲中,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她嚇了一跳,導致她接電話時也沒注意看來電顯示的名字。“喂。”聽見這個聲音,她幾乎要驚呼起來,但還是按捺住情緒隻說出了兩個字:“希城……”

“我隻問你一句話。”盡管下著大雨,他說的每一個字還是如此清晰。仿佛猜到他會說什麼,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逐漸變快,握著手機的手指也變得愈來愈冰涼。在等待他說下一句話的過程中,她坐立了兩三次,害怕得幾乎要把電話掛斷,但到底還是沒能躲過去。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沒有感情一樣冷漠地說道:“你還愛我嗎?”

“……你在說些什麼啊。”她反應很迅速,像是把答案背出來一樣,但從說出這句話到之後的很長時間,她都隻能聽見自己的耳膜在突突地跳著,腦部神經緊張到完全無法思考。“回答我。”他命令道。“這個問題,我們改天再說……我現在還在片場,沒時間……”

“有時間解釋,就沒時間回答是或不是麼?”雨聲是沙啞的,和他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上個世紀的電台廣播,盡管動聽,卻總是帶著薄薄的、陳舊的憂傷。原本就已經被這個問題弄得坐立難安,他還如此強勢,她迫使自己去思考這個自己一直逃避的問題,可腦中出現的全是一段段矛盾的記憶。她終於冷靜了一些,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說什麼呢?”

“說實話。”他的語氣總算溫和了一些。“實話就是,我不愛你。”她等了很久,耳邊隻有碎裂的雨聲,那邊沒有人說話。她又接著說道:“我覺得你真的很有意思,假死十年,回來又用新的身份欺騙我……哦對了,和 Paz Cruz結婚的事,你是失憶了還是怎樣?經曆過這些事,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讓我重新喜歡你。顧希城,這件事的難度係數會不會太高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她又等了一會兒,臉上掛著虛假的微笑:“現在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空氣是充滿寒意的,好像隨時會隨著偶然落上肌膚的雨水滲入骨髓。如果不是電話那邊傳來了汽車鳴笛的聲音,她會以為他早已掛斷了電話。自己說的話會不會太重了?她開始感到後悔,但這番話是自己早就想告訴他的。在主動掛斷電話前,她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問我還愛不愛顧希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過,那是十年前的顧希城。”

當你決意去傷一個人的時候,自己也注定會受傷。可是,在走向相愛的過程中,還是有那麼多人會不惜付出傷害自己的代價,去刺痛那個珍惜自己的人。她的話說得很絕,也料到這番話說出口後很可能就永遠失去他了。如此,一邊自我安慰長痛不如短痛,一邊難過得連呼吸都覺得辛苦。

淩晨時分,天微微亮,但雨仍然沒有停。她疲憊地回到家中,在玻璃上擺動的雨刷後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下車後,她連門都忘記關上,就緩緩走到他的麵前。

雖然站在房簷下,但看得出來他還是淋了不少雨,頭發和衣服都是濕的。他看上去不開心但也不憂傷,臉色蒼白如同蠟像,像是通過這個顏色都能察覺他的身體已經冰涼。看見他這個樣子,她莫名其妙地難過得想要大哭一場。然後,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緊緊地。

希城……

我是不是應該原諒你了?是不是該忘記所有你對我做的狠心事?

她這樣想著,卻完全無法回應他。她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不願意原諒他,而是不敢。如果再次陷進去,她一定撐不過下一次的失去。與其讓自己痛苦,不如不要愛。

可是,當他低下頭吻住她的那一刹那,她還是沒能準備好內心不去接受。她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了一下,同時像是聽見了心底某一處碎裂的聲音。她抓緊他的衣襟,除了心酸,此刻的她隻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刻印。後來不論過了多少年,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個刹那的感受。她記得他穿過自己長發的冰涼指尖,記得他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細微動作,記得他大衣上有潮濕的雨粒——隻稍觸碰一下,它們就會悄然融入他的呢絨上衣麵料中。

他們還是孩子時,她隻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歡他,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卻找不到任何依戀的證據。大概當一個人的年紀逐漸變大,就會留意到很多孩子不會留意的細節,也會根據這些細節去認定一個人。這一刻變化的、靜止的,所有她可以通過眼睛看到的,關於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甚至隻是他的呼吸聲,都可以喚醒她渾身上下最敏感的神經。

可是,李展鬆的回歸令她瞬間清醒了很多。

她還是推開了他。

他沒有防備,又一夜沒睡,硬生生地被推得踉蹌了一下。

“莉莉。”他握住她的手。

“夠了。該說的,我都在電話裏說得很清楚。”她長長的卷發蓋住了一隻眼睛,冷漠地說道,“同樣的事實我不想再重複第二次。”

有很長時間他都沒有說話,隻是怔忪地看著她。

我們為什麼總是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會令自己後悔的錯誤呢?這到底是隻考慮自己利益的自私,還是過度憐惜自己的自保?不知道自己的原則究竟在哪裏,不知道該怎樣走下去。她希望能毫無負擔地生活,卻害怕他再不像從前那樣緊握自己的雙手。

最終,那隻手還是鬆開了。失去了這個人的溫度,手掌很快就被冰涼的雨水淋濕。

這樣的溫度好像隨著流淌到了心裏,讓她整顆心也變成一片空落落的蒼白世界。她看見他對自己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如同春季融化的冬雪,隨著犀利的水聲融化在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