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兵的名譽(1 / 1)

海明威的成名作《永別了武器》,主人公是個戰場逃兵。小說的高潮,是一次世界大戰時,意大利軍隊在卡波雷托大潰退。主人公“我”千辛萬苦和同伴一起逃回自己人方麵,卻撞進軍法憲兵的攔截線:士兵被趕去重組部隊,軍官全部槍斃。行刑之前,一個個在“軍事法庭”走過場:

“就是你這樣的人叛變,我們才丟了勝利果實!”審判官說。

“你經曆過退卻嗎?”這個軍官反問。

“意大利永遠不應當退卻!”

“那就趕快開槍,別再問這種呆瓜問題了!”

但是主人公動作比子彈快,跳河逃脫了,讓小說寫得下去,再來一番生離死別。海明威的這部半自傳小說(他本人在意大利前線受了傷,但是他的任務隻是分巧克力),並沒有損害他一心打造的“硬漢子”形象——這種糊塗戰爭,不逃白不逃。

可見讀者也認為,人生總有不得不逃跑的時候。

英格蘭的幾乎每個小鎮,都有一個設計各異的陣亡將士紀念碑,上麵刻了一次世界大戰與二次世界大戰本鎮犧牲官兵的名字。最近,有些人發起運動,要求刻上“漏掉的名字”,即作為逃兵被槍決的那些人。理由是:很多所謂逃兵,有不得不逃的原因:醫學界都認為“炮彈休克”(shell shock)的的確確是一種神經創傷,不是貪生怕死的推諉。這些人需要的是治療,像其他受傷的士兵一樣。

這麼一說,逃兵隻不過是傷員,無須槍斃。女作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卻認為不是如此簡單,1996年獲得布克獎的《再生》三部曲(《再生》1991,《隔門有眼》1993,《鬼途》1995)是一部真人真事混合想象的傑作。著名的心理學家裏法斯(William Rivers)在一次大戰期間創造了“戰地心理治療”這門學科。在愛丁堡附近的軍人醫院,他先後治療過從索姆河泥濘的戰壕裏撤下來的一些軍官,包括詩人薩鬆(Siegrfried Sassoon)和歐文(Wilfred Owen)。

其實裏法斯的病人中,薩鬆是唯一毫無“炮彈休克”症狀的。這位詩人是個神經堅強的戰士,獲得過勇武勳章。他公開宣布不願意繼續作戰,這場屠殺已經毫無理智可言,但是把他送上軍事法庭,影響太糟,於是英軍宣布他“神經不健全”,送到裏法斯的醫院來“治療”。

《再生》寫的是沒有槍炮聲的戰場,兩個思想敏銳者的鬥爭。像這樣的故事,能寫成小說,要有傑出的敘述才能。2001年該小說改編成電影,導演麥金農(Gillie MacKinnon)有敢於接受挑戰的勇氣。

在我看來,恢複了逃兵名譽的,是最好的藥物——距離。

海明威的逃兵主人公,本來就是一個美國青年誌願到意大利參戰,哪怕逃了也是硬漢,這本不是美國人的戰爭,有民族距離;薩鬆早就不被視為逃兵,因為他是有才華的詩人,讓詩人在戰壕的泥濘中腐爛,是不道德的,這是才華距離;美國詩人龐德為墨索裏尼作反美宣傳,1946年麵臨叛國審訊,卻被國會圖書館授予伯林根詩歌獎,這是名聲距離;至於英軍90年前軍法槍斃的近四百普通“逃兵”,現在有人提出他們的名字不應當依然浸泡在恥辱裏,這是時間距離。

有時,需要這四種距離同時起作用。例如周作人在80年代名聲大振,又例如胡蘭成最近大受文學界激賞;蘇青、梅娘這樣的作家,也成為大學教授和他們的博士生研究對象;至於曾國藩成為治國能臣,李鴻章成為愛國人士,距離看來真是一把萬能的放大鏡——指到哪裏就放大到哪裏,局部放大後,對比度,邊界線,自然模糊。

我這不是指責國人健忘——明顯洋人使用距離放大鏡,比我們慷慨得多。

沒有這幾種距離,逃兵殺無赦,死不足惜,而且遺臭“萬年”。要證明這一點,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