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生從中國進修中文回來,給我看他們用的教科書《走進中國》高級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書印得很漂亮,內容也比以前的課本有趣得多,讓人對從事對外漢語教學這一行的朋友肅然起敬。這個學生翻到第13課《為人父母的資格》,給我看這麼一段:
據說在新加坡,政府鼓勵那些文化水平高的年輕人生育,對綜合素質較低的人,則限製其生育,這就無怪乎其國民總體素質那麼高了。
學生臉漲得通紅,我大惑不解。他說:“用限製生育改造人種,這是納粹思想!”我這才想起,這是個德國學生:德國青年對這些問題很敏感。我解釋說,中國農村人口真是太多,而且生育率過高。“學而優則生兒女”,想法至少不錯。他反駁我說:“政策是權宜之計,這篇課文講的卻是道義原則。如果全體中國人都得像新加坡那麼‘高素質’,全是‘高文化水平’知識分子,那又是一個可怕的‘純種民族’!”
我覺得這位德國小青年言辭太過,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但是,從道義原則上說,我無言以對,此事弄得我挺窘的。正好有個中國來的教育代表團,路過倫敦大學開座談會,我就提出這個問題,無非是說,教西方學生時,最好明白對方的心理,避免這類有爭議的題目。我話音剛落,代表團副團長,一位高大美貌顯然很有智慧的女性,義正詞嚴說:“我完全同意我們教科書這篇課文的觀點,中國人可以有自己的人口素質觀念。我們不必拿外國學生的價值作為我們編課文的根據。”
話說到這個分上,當然不必談下去:我一向缺乏討論大題目的勇氣。我回到圖書館做我的笨學問,不料正好就翻到杜維明先生的大作。這位“工業東亞企業巨子”意識形態的製作師,正好有一段說到當今的德國青年。
西歐就要沒落了。但他們的反應並不是積極朝向工業發展,反而是享樂主義,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西德許多人到泰國旅行,揮金如土,根本不要儲蓄,認為沒有什麼遠景。東亞社會的儲蓄相當可觀,比例很高。(《儒家自我意識的反思》台北1990,139-140頁)
杜維明這種說法,經濟學上的謬誤,恐怕現在大家都明白了。但是這裏還有一些最根本的價值觀問題——這篇小文,隻談印象,大問題先擱開。不過看來杜維明認真與歐洲青年做了對手:如此“沒出息”的遠遠不止是德國人。近日英國消息,1998年,有一對年輕夫婦辭掉工作,變賣家產,買了一艘帆船。他們有三個十歲不到的子女,竟然讓他們全部停學,全家環航世界。三年後回到英國,已經換了一個千年。“失學”三年的三個孩子,全身黧黑,被各地小學當作英雄,請去講遠航故事。
可以斷言:中國的城市裏,會有敢於散盡家產去冒險天涯的浪漫年輕人,但是沒有敢讓孩子中斷三年正規教育的知識人父母。
又說回中國。一位丹麥朋友,熱愛中國,到中國訪問,想拜訪某位他崇拜的,並且正在“試譯”的青年作家,向我要地址。我想,一個中國作家未必會拒見遠道而來的北歐崇拜者兼熱心翻譯者吧。後來,我遇到這位作家,他說:“今後不要把我的電話給落魄洋人。你介紹的此人,竟然坐公共汽車到我家來!”
我聞此言,惶然不知所答。本想辯護幾句:在華人城市裏,公交大抵隻是為藍領服務。但是在西方,除了大富大貴者,一般人有急事才坐出租車。公交地鐵裏,白領藍領摩肩接踵。好像誰也沒有失去當作家崇拜者的資格,因為作家本人也坐在公交車裏。這不僅是一個消費水平問題:在西歐北歐,坐公交不便宜,至少不比中國的出租車便宜。但是選擇交通工具,還有個習慣問題:如果在歐洲沒有揮手叫Taxi的習慣,到中國也難以算計出無妨坐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