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個星期五晚上,我從大學圖書館出來晚了,匆匆去趕地鐵,卻聽到後麵有男女說話,那咬字吐音,那節奏緩急,英語說得像音樂那麼流暢動聽,我到此時才明白白居易名句“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妙。
回頭一看,兩個人物,果然天人一般。尤其那個女的,氣質拔俗,豔若天仙,好像拉斐爾前派畫中的女人。作為男人,又是文藝批評家,多注意女性或可原諒。不過我馬上明白他們來自對麵的倫敦大學戲劇學院,從年齡看,應是已經畢業的學生。
這一路上有不少顧客盈門的酒吧,我眼看他們走進一間,也好奇地跟了進去,但是二人中馬上就少了一人,隻有那個男子坐在那裏。一會兒,就看見那位天仙也似女子,走上酒吧的小台,開始講笑話。中國叫“單口相聲”,西方叫“站定小醜”(Standing-Up Comedian)。我明白他們是周末“趕場子”(gigs)的演員。笑話說得不高明,跟形象不合。酒吧裏哄哄鬧鬧,沒有幾個人在聽。不久,女演員笑容燦然鞠躬下場,換上這個男人,撥弄吉他唱幾首老歌。
下台來的女子,失去了光環,怎麼看也不像仙女。我知道她是那一大群中的一個:從小做演員夢,中學裏就“專攻”戲劇,此後天才地考取戲劇學院,經過四年專業訓練,現在進入很實際的失業,今後多半當漂亮媽媽終其一生,或許在中學兼教戲劇課,幸運的話,做個地方上業餘戲劇班子導演。
最近二十年來,西方各國大學教育開始“普及化”,同齡人幾乎一半可以上大學。這個演變,對社會影響巨大,此地無法深論。中國目前尚無法做到“普及性大學教育”,但是自從高校擴招,大學的教學目標,明顯朝“素質教育”方向移動——社會不會需要那麼多“專業人才”。
可以說西方已經是“後現代”,成了信息社會,服務社會。但是提供的信息與服務,基本上也是在科技與金融方麵。西方向全世界提供文學藝術哲學宗教?那個時代早應該過去了。
在西方,全部西方國家,“普及性大學教育”產生一個可能沒有料想到的結果:文科爆滿,理工依舊。學生覺得理工科“沒勁”,“缺少華彩”(not glamorous)。
針對如此需求,大學裏文科花樣越來越多。我校對麵,是戲劇學院,後麵,是美術學院,斜對門,是“斯拉夫學院”,隔一條路,是“希臘羅馬古典”學院,朝南不遠,是著名的倫敦經濟學院。我教書的東方學院,在文科中是比較乏味的,但是我校學生不用自慚形穢:英國的藝術學院畢業生,最後找到專業工作的,遠遠不到一成。實際上各種文科專業,大學畢業後能學以致用的,也至多二三成,東方學院的就職率高得多。
至於各大學英文係的“文學創作班”,成才的寥若晨星。各個出版社和文學經紀人,一直苦於來稿太多。
政府也知道社會上不需要那麼多專業人才,普及化高等教育(Mass High Education),目的大致為了“提高國民文化素質”。反正學了是為了提高素質,不是為求職,反正是終生業餘,何必不學文科?
似乎沒有人擔心文科爆滿,會使西方科學技術走向衰落:理工科隻是相對學生數字減少,絕對數字依然在增加,增加不像文科那麼多而已。
我曾經覺得奇怪,如果大學成了普及性素質教育,為什麼不多培養有科學頭腦的國民?為什麼不像中國,高中分科時,盡力誘導大部分學生選修理工? 如果學理工的青年多,至少保證了最好的頭腦專攻科學,保持科技領先的勢頭。即使弄到大學理工科畢業生也高比例用非所學,成為公民素質教育,社會上有較多的科學頭腦在生兒育女,總不是壞事吧?
學生的選擇無法強求,風氣使然而已——西方文科爆滿,總有一個理由。如果社會上沒有“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種共識,現代化人才並不等同理工人才,那麼文科的確比較有意思,尤其對不準備進入專業的人,更有意思:下一代聽父母大談宗教人生,藝術人文,總比聽科技發現有趣。似乎社會已經有一致的意見:更多的人“讀過”文科,可能會使公民比較容易參與 “社會交流”,社會將比較成熟——比有較多“科學頭腦”的社會更加成熟。
實際上,重文輕理,已經是西方的“社會共識”。幾乎每年英國都有人得諾貝爾物理化學醫學獎,傳媒很少提及,民眾一概不知。西方大量的電視知識猜謎節目,很少有科學問題,給的題目總得讓觀眾覺得有趣才行。
這一點,可能我們至今不太理解,或許不太願意去理解。